青冥子那深邃如古井般的目光,缓缓扫过最终立于他身前的仅存三人——气息尚有些紊乱但眼神已恢复锐利的朱不辞、沉默如山却隐隐流露出思索之色的石岩,以及看似平和却内蕴坚毅的林青阳。他的目光并未在任何人身上过多停留,最终落回了身后那座历经风雨、古朴沧桑的“问道观”上。
他并未多作解释,也未有任何蓄势的动作,只是那宽大的青色袖袍,仿佛被无形的清风吹拂,极其自然地、轻描淡写地向着观门方向轻轻一拂。
这一拂,看似随意,却仿佛蕴含着某种难以言喻的韵律与力量,拂去了岁月的尘埃,也拂开了某种无形的禁制。
“吱呀——”
一声轻微而悠长的摩擦声响起,那两扇沉重无比、木质纹理深刻、布满了斑驳蚀痕与干裂痕迹的观门,仿佛被一只无形而温和的巨手推动,无声无息地向内缓缓开启,露出了门后那片幽深、静谧且略带昏暗的景象。门内仿佛是一个与外界喧嚣罡风完全隔绝的独立世界,一股混合着古老木料、陈旧香火以及淡淡尘土的沧桑气息,随之弥漫而出。
“随我来。”
青冥子声音平和,不见丝毫波澜,仿佛只是引领客人进入一间普通的静室。他当先迈步,身影没入那幽深的门内光影之中。
林青阳、朱不辞、石岩三人互相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与决然。到了这一步,已无退路,唯有前行。三人依次迈过那略显高耸的门槛,紧随青冥子之后,步入了这座神秘的“问道观”。在他们身后,观门并未关闭,但那道门槛仿佛成了一道无形的界限,将沈孤雁、花无痕、蓝蝶、阿古拉等所有被淘汰者,以及外界的云海罡风,都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沈孤雁望着林青阳消失在观内昏暗中的背影,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随即被她强行压下,只是静静地立于原地,如同玄衣雕塑。
观内景象,映入三人眼帘,比之外观的残破,更显简朴,甚至可以说有些空旷。
正殿颇为宽敞,但陈设极少。并无寻常道观那般繁复华丽的神像雕塑,唯有正对大门的主墙壁之上,悬挂着三幅古画。画纸已然泛黄,边缘甚至有虫蛀的痕迹,画中人物的面容与细节都显得模糊不清,难以辨认具体形貌,只能隐约感受到三种迥异却同样高远缥缈的意境:一者逍遥于云海之上,一者沉凝于山川之间,一者寂然于星空之下。仅仅是目光触及,便让人心生敬畏,仿佛在直面大道无形的痕迹。画前设有一张古朴的香案,木质暗沉,上面落满了细细的灰尘,并无香炉贡品,显然已是久未有人在此供奉香火,更添几分寂寥与超脱凡俗之感。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并非这三幅祖师画像,而是大殿的中央。
那里,没有铺设任何蒲团,取而代之的,是一方约莫丈许见方的巨大石台。石台通体呈现一种深沉的青黑之色,仿佛汲取了夜空的深邃与大地的厚重。其表面异常光滑,如同被流水亿万年来回冲刷的卵石,光可鉴人,倒映着殿顶缝隙透下的微弱天光,却又并非冰冷,反而透着一股历经无数岁月打磨、沉淀下来的温润质感。
“此乃‘论道台’。”
青冥子立于石台之旁,身形与这巨大的石台相比显得有些单薄,但他的存在,却仿佛成为了这石台与这片空间的核心。他的声音依旧平和,在这空旷的大殿中轻轻回荡,将三人的注意力从石台那奇异的纹路上拉了回来。
“非是凡间金铁玉石,乃此观前人悟道之遗泽,承载了不知多少求道者的神意与感悟。”他缓缓解释道,目光也落在那玄奥的纹路上,带着一丝追忆,“端坐其上,澄净心神,阐述己道。若能引动其内蕴灵机共鸣,此台可映照出尔等道途前路之潜力、可能之风景,乃至……机缘契合之下,窥得一丝关乎己身的未来碎片景象。”
他目光抬起,深邃地看向三人,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他们内心深处对武道的认知与追求。
“武道之途,浩瀚如星海,万千法门,皆可通幽。然,无论何种法门,其核心根基,在于‘己道’。”他的语气变得郑重起来,“尔等需在此,摒除外在浮华,阐述各自对‘武道’本质之理解,以及自身所立志追求之道途方向。此关,不较功力深浅,不论招式精妙,不拼血脉天赋,只问——尔等道心是否纯粹坚定,所择道途是否清晰明晰,是否已然拥有,属于你自己的、独一无二的‘武道之思’。”
他顿了顿,大殿内一片寂静,唯有他平和却重若千钧的声音在回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源自岁月深处的感慨:
“老夫当年,便是在此台之上,枯坐七日,神游太虚,最终明悟己身‘青冥造化,勃勃生机’之道,得以勘破迷障,突破大宗师壁垒,臻至如今这半步天人之境。” 他话语中并无自得,反而带着一丝复杂的怅然,“然,亦困于此台当年所映照出的自身道途局限,心有所执,念有所滞,蹉跎十数寒暑,至今未能真正踏出那最后一步,窥见天人全貌。”
他并未明言自身那“洒脱自然”之道与内心深处或许存在的“家国牵绊”或其它执念的具体矛盾为何,但那话语中一闪而过的怅然与遗憾,却让台下三人心头皆是凛然一震,思绪翻腾。原来此次看似是青冥子遴选传人,其背后,亦含有这位已站于武道绝巅的强者,欲借天下英才之不同道途,触类旁通,寻觅自身突破那一线契机的深意!这让他们对眼前的论道,更多了一份敬畏与审慎。
“石岩,由你开始。”青冥子不再多言,目光转向身形最为魁梧的石岩,示意道。
石岩深吸一口气,那气息悠长而沉稳,仿佛连大殿内沉寂的空气都被他引动。他迈开步伐,一步步走向那方青黑色的论道台。他身形魁梧如山,每一步落下,却都异常沉稳,仿佛与脚下的大地连为一体,没有丝毫轻浮之感。踏上石台,他直接盘膝坐下,腰背自然挺直,如同山崖上的孤松。略一沉吟,他沉声开口,声音不高,却如同磐石相互叩击,带着一种质朴而不容置疑的力量,在这空旷大殿中回荡:
“武道,如山。”
开门见山,直指核心。
“稳如磐石,不动不摇。石岩之道,在于不移。”他话语极其简洁,没有任何华丽的辞藻,却仿佛每一个字都蕴含着千钧重量,“家父镇守南璃北疆数十载,常言,武者之力,源于家国,亦当用于保家卫国。石岩自幼耳濡目染,深以为然。”
他目光平视前方虚空,仿佛看到了那铁血峥嵘的边关岁月。
“以身为壁,护我南璃山河无恙,百姓安居;以拳为盾,护我麾下将士周全,同泽性命。武之力,于我而言,非是争强斗胜之器,非是扬名立万之梯,即是守护之力。”他双拳下意识地微微握紧,周身那股沙场磨砺出的铁血气息与家传《铁石战体》的厚重意蕴自然散发开来,与身下的石台隐隐呼应。
“山不移,则地不动;我不退,则境安。此心此志,坚如铁石。”
随着他那如同誓言般的话语落下,其身下那一直沉寂的青黑色论道台,仿佛被投入石子的古井,终于泛起了涟漪!台面之上,那玄奥的纹路中,开始流淌起一层土黄色的光晕。这光晕并不耀眼夺目,反而显得沉凝、厚重、坚实,如同大地之本色。石岩周身那沉稳如山的气息,与石台散发出的土黄光晕完美地交融在一起,他坐在那里,仿佛不再是一个武者,而是化作了一座真正的、亘古存在的山岳,巍然,厚重,给人以无可摧毁的信任感。
幻境生!
一股无形的意念波动,以论道台为中心扩散开来。不仅是石岩自身沉浸其中,连台下的林青阳、朱不辞,以及立于台旁的青冥子,都凭借自身强大的精神力或与论道台的微妙联系,隐约感应、窥见到了那由石岩道心所引动、由论道台演化出的未来道途景象——
那是一条坚定不移、步步为营的守护之道。石岩凭借这“如山守护”之念,在军中屡立奇功,在武道之途上披荆斩棘,克服万难。他的修为随着一次次守护的践行而稳步提升,肉身愈发强横,《铁石战体》被锤炼至前所未有的境界,最终,他成功突破宗师壁垒,成为南璃新一代的大宗师,受封“铁壁神侯”,威震北疆,令敌寇闻风丧胆。他的一生,都在践行着最初的诺言,如同南璃边境线上最坚固、最可靠的磐石,抵御着一切外侮与风波,赢得了无数将士与百姓的敬仰与爱戴。
然而,幻境的最后,画面逐渐放缓,定格在了一幕——垂垂老矣的石岩,鬓发皆白,脸上刻满了风霜的痕迹,他依旧穿着那身熟悉的简便军服,独自屹立在那座他守护了一生的边关城墙之上,眺望着远方苍茫的北莽荒原。他的眼神依旧坚定,却也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与……遗憾。他的“山”之道,稳则稳矣,守则固矣,却也因为过于注重防御、承担与不变,缺乏了主动进取的锐气与应对无穷变化的灵动。这使得他的武道在达到半步大宗师后,便仿佛遇到了一面无形的、名为“恒定”的壁垒,再难寸进。直至寿元即将耗尽,他依然未能窥见大宗师之上那更为广阔的风景。最终,他带着对家国无恙的深深欣慰,与一丝对自身道途未能圆满、未能窥见更高峰顶的遗憾,溘然长逝,真正化作了南璃边境一座永恒的、沉默的丰碑。
嗡……
幻境景象如同水纹般荡漾、消散。论道台上的土黄色光晕也随之缓缓收敛。
石岩身体微微一震,从那种玄妙的感应中清醒过来,缓缓睁开了眼睛。他那张向来古井无波的脸上,此刻眼神却异常复杂。他清晰地感受到了自身那条道的厚重、安稳与那份沉甸甸的价值,但也无比清晰地看到了那条道尽头的局限与那一道难以逾越的壁垒。他沉默地起身,动作依旧沉稳,走下论道台,对着青冥子深深躬身一礼,然后退到一旁,垂首不语,显然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他的道,坚实可靠,无愧于心,却失之变化与超脱,略显被动,终是凡尘之巅,难窥天道。
青冥子微微颔首,对石岩的表现不置可否,目光随即转向一旁气息已然完全平复、眼神锐利如初的朱不辞。
“朱不辞。”他平静地点出下一个名字。
朱不辞眼中锐利之色一闪而逝,如同宝剑出鞘刹那的寒光。他步履从容,不见丝毫急切,却自有一股逼人的锋芒透体而出。踏上论道台,他并未像石岩那般直接坐下,而是先伸出手,细致地抚平了玄色锦袍上那几乎不存在的褶皱,动作优雅而带着一种刻入骨子里的贵气与严谨。随后,他才端然盘膝坐下,腰背挺得笔直,如同一柄即将刺破苍穹的利剑。
“武道,如剑。”
他开口,声音清越,带着金属般的质感,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宁折不弯,锋锐无匹。不辞之道,在于超越。”他目光抬起,毫不避讳地扫过青冥子,那目光中并无不敬,只有最纯粹、最炽烈的战意与对至高境界的追求,“极于剑,诚于道。败尽天下英雄,会遍世间高手,攀登那无人能及、无人能窥的武道绝巅,方不负此生,不负手中之剑!”
他话语微微一顿,那股傲然与决绝之意愈发强烈:
“武之极,当一往无前,斩破一切虚妄,劈开一切枷梏,包括……前人留下的界限,乃至……自身之极限!” 他话语中隐含的,是超越其父镇南王,乃至超越眼前这位已至半步天人的青冥子的强烈渴望与自信!是“舍剑之外,再无他物”的极端纯粹与决绝道心!为了超越,他可以舍弃一切冗余,将自身的一切都淬炼成一柄最纯粹、最锋利的剑!
“铮——!”
仿佛有无形的剑鸣自虚空而生,骤然响彻整个大殿!他身下的论道台反应远比石岩那时更为剧烈!青黑色的台面骤然爆发出刺目欲盲的炽烈白光,那光芒并非温和扩散,而是化作一道道凝练无比、凌厉绝伦的剑气虚影,在台面之上疯狂流转、碰撞、嘶鸣!朱不辞周身那凝聚到极点的剑意冲天而起,与论道台产生了强烈无比的共鸣,整个大殿仿佛都化作了他的剑域!
幻境再现!
朱不辞的幻境,是一条锐意进取、光芒万丈、却也孤高绝险的剑道之途。他凭借这股纯粹到极致、只为超越而生的剑心与无匹信念,仗剑行走天下,挑战四方豪强,无论是成名已久的宗师,还是隐世不出的老怪,皆败于他那无物不斩的剑下!他的修为随着一次次胜利与超越而一路高歌猛进,势如破竹,突破宗师,跨越大宗师,最终,竟也达到了与如今青冥子比肩的半步天人之境!他站在了当世武道之巅,俯瞰芸芸众生,自觉剑道已臻至完美无瑕的化境,世间再无敌手,心中充满了“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孤寂与自傲。
然而,就在他志得意满,凝聚毕生修为与剑意,欲要一举踏破那困扰了无数前贤的天人关卡,成就真正的不朽传奇之时,幻境异变陡生!
九天之上,风云突变,一道无法用言语形容其伟岸、其浩瀚的身影,仿佛自宇宙本源中降临。看不清面容,感知不到具体形态,只觉其代表着某种至高无上的“道”与“理”。那道身影,面对朱不辞凝聚了所有信念、光芒万丈、似要开天辟地的至强一剑,只是随意地、轻描淡写地挥出了一掌。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没有绚烂夺目的光华。
但就是这看似平凡的一掌,却仿佛蕴含着天地至理,宇宙法则,万物生灭的终极奥义。朱不辞那自信可斩破一切、无坚不摧的至强一剑,在这掌下,竟如同脆弱的琉璃遭遇了神铁巨锤,连一丝抵抗都未能做出,便从剑尖开始,寸寸碎裂!化作了漫天飘零的光点!
不仅仅是剑,连同他那颗纯粹、骄傲、不容玷污的剑心,也在这绝对的、无法理解的力量面前,随之一起……碎裂了!
“不——!不可能!我怎么会败?!我怎能会败?!!” 幻境中,朱不辞发出了绝望而不甘的咆哮,道心剧烈震荡,几乎崩溃!那被他深埋心底、源自其父当年败于青冥子之手、从而对“失败”本身产生的极端恐惧与无法接受,此刻被这幻境中的“绝对失败”无限放大,化作了最狰狞、最恶毒的心魔,反噬其身!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苦修数十载、引以为傲的剑道真气开始不受控制地溃散,那半步天人的境界如同沙堡般坍塌,自身从那虚幻的云端向着无底深渊急速跌落……幻境最终定格在他披头散发、眼神涣散空洞、嘴角溢血、手中长剑断折、剑心蒙上厚厚尘埃的凄惨景象。超越之梦,碎于一旦;无敌之心,反成囚笼。
“噗!”
现实中的朱不辞,猛地身体剧颤,张口喷出了一小口鲜红的血液,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再无之前的傲然神采。他踉跄着从论道台上站起,身形摇晃,几乎站立不稳,一只手死死按住胸口,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骇、难以置信、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他引以为傲、视若生命的纯粹剑心,在此刻,竟因为无法承受这“失败”的幻境冲击,而出现了清晰的裂痕!他的道,极端纯粹,锐不可当,一往无前,却也因这份纯粹而变得无比脆弱,容不得半点“败”的瑕疵,刚极易折!
论道台上的刺目白光与剑气虚影迅速消散,恢复了青黑本色,仿佛刚才那惊天动地的异象从未发生过。
青冥子静静地看着朱不辞,微微摇了摇头,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明显的惋惜,但依旧未曾出言点评或安慰。有些关隘,只能靠自己度过。
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不可避免地落在了最后一位,也是修为看似最弱的林青阳身上。
朱不辞的失败与反噬,石岩道途的局限,都像沉重的阴霾笼罩在大殿之中。这论道台,仿佛并非机缘,而是一面照见自身缺陷与心魔的残酷明镜。
林青阳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着因前两人经历而有些波澜的心绪。他看了一眼脸色苍白的朱不辞和沉默思索的石岩,目光最终落回那方神秘的青黑色石台。他没有朱不辞的锋芒,也没有石岩的沉稳,但他有自己的坚持与领悟。
他稳步踏上论道台。脚步从容,不疾不徐,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平和与坚定。他盘膝坐下,姿态自然,并未刻意挺直腰背,却也丝毫不显松懈。他并未立刻开口阐述,而是缓缓闭上了双眼,凝神静气,仿佛在回顾,在沉淀。
他的脑海中,飞快地闪过了问心幻境中的血火与温暖,闪过了青桑村的宁静,白溪城的烟火,沈孤雁清冷而信任的眼神,李铁匠一家的质朴真情,桃花枝的生机,温玉的暖意,以及那“守护”之念的蜕变……所有的经历,所有的感悟,在此刻如同百川归海,在他心中汇聚、交融、明晰。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目光已是一片澄澈通透,如同被山泉洗涤过的夜空,清晰地倒映出殿顶的微光与眼前青冥子的身影。他缓缓开口,语气平和,没有丝毫咄咄逼人之势,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说服力与真诚,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也传入那论道台深处:
“武道,如溪。”
开场一句,平淡无奇,却让一直古井无波的青冥子,眼中骤然闪过一抹难以掩饰的异色!这比喻,与之前两人的“如山”“如剑”截然不同,更不同于世间绝大多数武者对武道刚猛、凌厉、霸道的认知!
“奔流不息,润物无声,亦能穿石破障,终归浩瀚。” 林青阳继续阐述,声音不高,却仿佛带着溪流潺潺的韵律,“我曾以为,武力只是一种工具,一种用于守护重要之物的手段。但经历诸多,尤其是在那问心幻境中回顾往昔,明见本心后,我忽然觉得,武道或许……更近乎一种‘存在的方式’,一种与世间万物,与自身内心对话、共鸣的途径。”
他的目光扫过台下神色各异的朱不辞与石岩,最终坦然落回青冥子那深邃的眼眸上,没有任何躲闪:
“我渴望拥有力量,并非为了征服谁,也并非为了向谁证明什么。而是希望,当我在意的人需要庇护时,我能有足够的力量站在他们身前,而非无力地看着;当我见到不平之事,不公之理时,我有能力去拨乱反正,而非只能袖手旁观;当我想去看看这世间更广阔的风景,去体验生命的更多可能时,我有足够的底气与能力,安然行走四方,无惧风雨险阻。”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更加清晰而坚定,说出了那在他心中酝酿已久、于问心幻境后彻底成型的道途之名:
“故而,我的道,或许可以称之为——‘红尘武道’。”
四字一出,青冥子的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于万丈红尘中历练本心,品味众生百态;以手中之力,护身边之暖,守心中之义;在此过程之中,求索天地至理,亦追寻己身之……自在逍遥途。”
最后,他提到了最关键、也是最容易引人质疑的一点,他的目光清澈而坚定,没有任何犹豫:
“或许有人会觉得,守护与逍遥,如同枷锁与自由,彼此矛盾,难以兼顾。但于我而言,它们并非背道而驰,恰恰相反,它们本是一体两面,相辅相成。守护所珍视之人与事,方能心无挂碍,问心无愧;而心无挂碍,内心通达安宁,方得真正的大自在、大逍遥。” 他仿佛在总结,也像是在对自己重申,“它们就如同溪流滋养两岸生灵(守护),而其本身,亦在滋养的过程中,自在欢快地奔向那无尽的海洋(逍遥)。此二者,于我道中,浑然一体,不可或缺。”
他的话语落下,没有石岩引动时的厚重光晕,没有朱不辞引发的惊天剑鸣与刺目光芒。
然而,就在他话音落定的瞬间,他身下那方青黑色的论道台,却开始发生了变化!
一种温润、柔和、却充满了无限生机与活力的粉色光晕,自台面那些玄奥的纹路深处,悄然弥漫开来。这光晕并不刺眼,甚至有些朦胧,仿佛初春时节桃花蓓蕾上沾染的朝露霞光,温暖而明媚。光晕流转之间,其中竟隐隐有清澈溪流潺潺流动的虚影,有岸边草木抽枝发芽、欣欣向荣的景象,有市井之中人间烟火的温暖气息……这些充满生活气息与生命活力的虚影,与林青阳周身那平和、坚韧、包容的气息完美地交融在一起,仿佛构成了一幅动态的、生机勃勃的“红尘画卷”!
幻境演化!
林青阳的幻境,与之前两人那目标明确、道路清晰的景象截然不同。它并非一条笔直陡峭、直插云霄的险峰,也非一片沉重无边的疆场,而是一条蜿蜒向前、九曲回环、两岸风景无限、充满未知与可能的奔流大道!
他践行着“红尘武道”,在守护与历练中不断成长。他的修为并非一味猛冲猛打,而是在一次次经历、一次次感悟中水到渠成般地稳步提升。他路见不平,会出手相助;见到值得珍惜的情谊,会用心守护;遇到强大的敌人,他会凭借智慧与韧性周旋,而非一味硬拼。他并非一味刚强,也懂得变通与迂回;他肩负责任,却并未被其压垮心灵,反而在承担责任、守护温暖的过程中,找到了内心的安宁、充实与前进的源源动力。他的道,包容而坚韧,充满了生命的韧性与适应性,再无心魔枷锁,因为他已坦然接受所有经历,并将其化为道途的资粮。
幻境不断向前推进,他的修为赫然突破了宗师的界限,步入了大宗师的领域,并且依旧没有停滞的迹象……他的道路越来越宽阔,仿佛与整个红尘俗世,与天地自然都产生了更深的联系。最终,在那幻境的推演中,他的修为赫然突破了天人的界限!朝着那传说中、古今从未有人真正踏足的天人之上的玄妙境界迈去!
就在那幻境即将演化至最关键的时刻,试图描绘那天人之上境界的些许玄妙与风景,试图将林青阳那融合了“守护”与“逍遥”、“红尘”与“问道”的独特道途推向极致时——
“咔嚓!”
一声轻微、却在此刻死寂的大殿中显得无比清晰、无比刺耳的碎裂声,骤然响起!
只见那坚不可摧、传承了不知多少岁月、承载了无数先贤道念的论道台表面,就在林青阳端坐的位置正下方,那光滑如镜的青黑色石质台面上,竟然……裂开了一道细如发丝,却真实存在的缝隙!
那缝隙虽小,却仿佛一道丑陋的伤疤,突兀地出现在这充满道韵的石台之上!
幻境的演化,如同被强行掐断了信号,戛然而止!
所有的粉色光晕,所有的溪流草木烟火虚影,都在瞬间如同潮水般退去,消失得无影无踪。大殿内恢复了之前的空旷与寂静,仿佛刚才那生机勃勃的景象只是一场幻梦。
林青阳若有所觉,并非因为幻境中断而遗憾,反而像是从那场关于自身道途的漫长推演中汲取了足够的信心与明悟,缓缓地、无比自然地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神清明、透彻,并无迷茫,反而对自身所择的“红尘武道”之道,更加坚定,更加清晰。他看到了前路的广阔与无限可能,虽然未能借论道台之力窥见天人之上的全貌,但他知道,他的道,拥有着超越常人想象的潜力与包容性,未来,掌握在自己脚下。
然而,此刻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已不在林青阳那澄澈的眼神上。
青冥子,这位半步天人的绝世强者,此刻竟再也无法保持那古井无波的超然神态!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死死地盯着论道台上那道细小的裂缝,瞳孔剧烈收缩!随即,他又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电光,灼灼地射向刚刚睁开眼的林青阳,脸上第一次出现了难以掩饰的、如同看到某种不可思议之事的震惊与动容!
论道台……竟然因无法完全演化、无法承载其道途未来的无限可能性而……自行裂开?!
此子之道心之坚定,对自身武道理解之深刻与独特,尤其是那将“守护”与“逍遥”这对看似矛盾的理念完美融为一体的“红尘道”,其潜力……其未来……竟然超越了这上古遗泽论道台的推演极限?!
青冥子的心中,此刻正掀起着前所未有的滔天巨浪!他困于半步天人数十载,那源于自身“青冥造化”追求超脱自然,与内心深处或许存在的、未能彻底割舍的某些“家国”或“因果”执念之间的矛盾,在此刻,似乎因为林青阳这番迥异于常人的阐述,以及论道台这万古未有的异常反应,而被狠狠地冲击,被撕开了一道细微却可能至关重要的裂缝!
一缕前所未有的、关于自身突破的灵光,开始在他那沉寂已久的心湖深处,悄然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