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的疾行,拒北关那如同洪荒巨兽般匍匐于群山之间的巍峨轮廓,终于穿透了北地常见的阴霾,清晰地映入林青阳等人的眼帘。与御蛮关相比,拒北关的城墙更高,更厚,色泽是那种历经无数次血火洗礼后的深沉青黑,墙体上斑驳的箭痕、刀凿印迹,无声地诉说着它所承载的沧桑与厚重。关隘两侧是陡峭入云的山崖,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几乎不可逾越的屏障,使得拒北关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越是靠近,越能感受到那种扑面而来的、令人窒息的战争气息。关墙上,密密麻麻的守军如同蚁群般忙碌着,加固工事,搬运守城器械;巨大的床弩被绞盘拉紧弓弦,闪烁着寒光的弩箭斜指苍穹;滚木礌石堆积如山;一锅锅被烧得滚沸的金汁冒着令人作呕的浓烟。空气中弥漫着硫磺、火油、金属和汗水的混合气味,还有一种无形的、紧绷到极致的肃杀。
查验过身份文书,穿过那幽深得仿佛能吞噬光线的门洞,众人正式踏入了这座即将决定两国国运的雄关之内。关内更是如同一个巨大的、高速运转的战争机器。一队队士兵迈着整齐的步伐跑过,马蹄声在石板路上敲击出急促的鼓点,工匠铺里传来叮叮当当不绝于耳的锻造声。
他们被引至关内专门划出的一片区域,这里驻扎着从各地赶来的武林人士。与军营的整齐划一不同,这里显得略微杂乱,却充满了勃勃的生机与各种强悍的气息。有人在高谈阔论,有人在默默擦拭兵刃,有人在切磋武艺,更多的则是三五一堆,面色凝重地讨论着即将到来的大战。
很快,便有人认出了他们。尤其是林青阳、沈孤雁这几张在万知楼告示中被提及的、从北莽王庭死里逃生的面孔,立刻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可是林少侠、沈姑娘?” 一个温和而清越的声音传来。只见一位身着青色儒衫,头戴方巾,面容清癯,目光温润中透着睿智的老者,在一众人的簇拥下缓步走来。他气质儒雅,仿佛一位饱学鸿儒,但周身那股渊渟岳峙、与周围天地隐隐交融的气息,却让人不敢有丝毫小觑。正是龙渊书院山长,顾云帆。
“晚辈林青阳(沈孤雁),见过顾山长!” 林青阳和沈孤雁连忙躬身行礼。面对这位与师尊青冥子、逝去的枯禅大师齐名的巅峰大宗师,他们心中充满了敬意。
顾云帆伸手虚扶,目光在几人身上扫过,尤其是在伤势未愈、气息萎靡的千晓先生身上停留片刻,眼中闪过一丝痛惜,随即化为赞许:“不必多礼。诸位深入龙潭,带回关键讯息,更历经九死一生,实乃我大晋武林之楷模,北疆军民之功臣。” 他语气沉凝,带着真挚的情感,“枯禅道友、石帮主、沐大侠、何大侠……以及所有喋血北莽的英烈,他们的事迹,已然传遍天下。我辈闻之,无不悲痛,亦无不愤慨!他们的血不会白流,他们的精神,将激励我等,誓死守卫家园!”
他这番话,顿时引起了周围所有武林人士的共鸣,众人纷纷围拢过来,目光中充满了对林青阳等人的敬佩,以及对牺牲者的缅怀与怒火。
“说得好!” 一个声若洪钟的声音炸响。只见一位身材极其魁梧,双臂几近过膝,手掌宽厚如同蒲扇的中年大汉排众而出。他面容粗犷,眼神锐利如鹰,行走间龙行虎步,自带一股迫人的气势。“江南岳千擎,见过几位小友!能在北莽王庭杀个来回,还能把那鬼鼎和半步天人的消息带回来,是条好汉!没给咱们中原武林丢脸!” 他便是与江南商会关系匪浅的大宗师,“铁掌断江”岳千擎。他说话直接,毫不掩饰赞赏之意。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浓重酒气,却蕴含着无尽悲愤与杀意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响起:“石破天……石破天那混小子……真的……真的没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头发胡子都乱糟糟、如同枯草,衣衫甚至有些破烂,腰间却挂着一个硕大朱红色酒葫芦的老者,踉跄着挤了过来。他眼圈通红,里面布满了血丝,身上酒气冲天,但那眼神,却清醒得可怕,如同两把淬了毒的刀子。正是丐帮太上长老,“酒痴”杜康年。
他死死盯着林青阳,声音沙哑:“告诉老子……那小子……走的时候……痛快吗?”
林青阳心中一酸,眼前仿佛又浮现出石破天浑身燃起焚天烈焰,狂笑着冲向兀突革的场景。他深吸一口气,重重地点了点头:“石帮主……走得轰轰烈烈,他吼出的那个‘走’字,至今还在晚辈耳边回荡。他说……他说……这辈子,值了!”
“值了……值了……哈哈哈……好!好小子!不愧是老子看大的!” 杜康年仰天狂笑,笑声中却带着令人心碎的悲凉,笑着笑着,两行浑浊的老泪却顺着满是皱纹的脸颊滚落。他猛地抓起腰间的酒葫芦,拔开塞子,却没有喝,而是将里面清澈烈酒猛地倾洒在地上,声音哽咽却带着冲天煞气:“小子……慢点走……看师叔我……怎么给你报仇!不杀光那帮北莽崽子,老子杜康年,誓不为人!”
杜康年的悲愤,如同火星落入油锅,瞬间点燃了在场所有人心中的仇恨与战意。点苍派掌门、青城派长老、各地成名的大侠、侠女……纷纷上前,与林青阳等人见礼,言语中既有对生还者的慰藉,更有对逝者的追思与同仇敌忾的决心。整个营地的气氛,在悲壮中凝聚起一股即将爆发的、可怕的力量。
随后,在张擎宇将军的帅府偏厅,一场由顾云帆山长主导,岳千擎、杜康年、林青阳、等核心人物,以及军中数位高级将领参与的作战会议紧急召开。
顾云帆首先肯定了林青阳等人带回情报的价值,尤其是关于“不死士兵”特性和半步天人大祭司的存在。他随即切入正题,声音沉稳而清晰:
“北莽势大,尤重高手与邪术。我军将士勇悍,然对付萨满妖法与那些不畏刀兵的怪物,需仰赖诸位之力。需得明确分工,方能如臂使指,发挥最大效用。”
他目光扫过众人,开始部署:
“其一,猎杀营。”他看向唐影和杜康年,“唐长老精于隐匿暗杀,杜长老功力深厚,爆发力强。烦请二位牵头,再挑选一批擅于潜伏、一击必杀的好手,专司在战阵之中,狙杀北莽萨满、中层将领,若能找到那些怪物的指挥节点或后勤弱点,优先破坏!你等行动,不求正面攻坚,但求精准致命,乱其部署!”
唐影阴恻恻地点了点头,杜康年则狠狠抹了把脸,眼中凶光毕露:“老子正想找那些装神弄鬼的家伙聊聊!”
“其二,锋矢营。”顾云帆看向岳千擎,“岳兄掌力刚猛无俦,正适合攻坚破阵。请你率领数位功力深厚的道友,作为机动精锐,哪里防线危急,便支援哪里,专司应对敌军高手的突击,以及绞杀冲上城墙的‘不死士兵’!林小友,沈姑娘,你二人便加入此营,当然,如若诸位有任何想法尽管来找老夫。”
岳千擎抱拳,声如闷雷:“岳某义不容辞!”
林青阳与沈孤雁也是抱拳。
“其三,攻坚营。”顾云帆看向张擎宇将军的副将,以及在场几位德高望重的老牌宗师,“顾某与张将军坐镇关楼,统筹全局。若阿里不哥,乃至那兀突革亲至,便由我等应对。各段城墙的常规防御与指挥,仍需倚仗军中诸位将军与各位同道协力。”
“其四,后勤营,负责情报与辅助。”他最后看向千晓先生和林青阳、沈孤雁,“千晓先生伤势未愈,但仍需劳烦您与门下,协同军中斥候,分析敌情,甄别讯息。
众人纷纷领命,会议又详细讨论了利用轻功夜袭扰敌、在关外险要处设伏等特种作战方案的具体细节。气氛严肃而专注,每个人都清楚自己肩上的重任。
然而,就在会议即将结束时——
“报——!紧急军情!!”
一名背插三根染血红色翎羽的传令兵,不顾一切地冲进会议室,甚至来不及完全行礼,便嘶声喊道:“将军!顾山长!五十里外……五十里外发现北莽主力大军!旌旗遮天,绵延不绝,骑兵如云,步甲如林!军中高手气息纵横,威压惊人……更有一支……一支数量庞大的军团,行动整齐划一,眼神空洞,死气沉沉……正是不死士兵!看其王旗……是北莽大汗阿里不哥,亲征!”
仿佛一道惊雷在室内炸响!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当斥候用那带着恐惧与决绝的声音,将如此具体而恐怖的军势描述出来时,所有人的心头都像是被一块万斤巨石狠狠砸中!空气瞬间凝固,连呼吸都变得困难。那“半步天人”、“不死士兵”的阴影,伴随着这实实在在的军情,化作了实质般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大战的阴云,终于彻底笼罩了拒北关,下一刻,或许就是雷霆万钧的攻势!
会议室内的气氛,压抑得几乎让人窒息。
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和沉重之中,门外突然传来一阵略显急促,却又带着一丝喜色的脚步声。张擎宇将军的一名亲卫快步而入,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振奋,声音都提高了八度:
“禀将军!顾山长!诸位大侠!天大的好消息!江南商会援助我关的大批物资,已抵达关下!带队押送的,是……是苏云袖,苏小姐!”
话音未落,一道熟悉的身影,已伴着关外清冷的风,出现在会议室门口。
苏云袖。
她依旧明艳动人,只是原本白皙的脸颊被风霜染上了些许红晕,眉宇间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但那双眸子,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明亮、坚定。她穿着一身利落的鹅黄色劲装,外罩一件雪白的狐裘,风尘仆仆,却难掩其清华气质。
她的目光迅速扫过室内众人,在接触到林青阳带着惊讶、担忧而又隐含一丝喜悦的目光时,微微停顿,不易察觉地轻轻颔首,随即落落大方地走向主位,对着顾云帆和张擎宇的副将盈盈一礼,声音清脆如玉磬,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江南商会苏云袖,奉家父及商会诸位长老之命,特押送粮草五千石,上等伤药五百箱,全新御寒衣物三千套,另有箭矢、火油、金疮药等军资无数,已悉数运抵关下!云袖虽力薄,亦愿尽绵力,与拒北关众将士,与诸位英雄,同进退,共存亡!”
她的到来,和她所带来的消息,如同在乌云密布、雷声隐隐的天空中,突然投射下的一缕灿烂阳光,又如同在干涸的河床中注入了一股清泉。那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压力,似乎在这一刻,被这坚定而温暖的声音,稍稍驱散了一些。
顾云帆抚须的手微微一顿,眼中闪过由衷的赞赏。岳千擎哈哈大笑,声震屋瓦:“好!苏家丫头,你来得太是时候了!有了这些,咱们守关的底气,又足了几分!” 连沉浸在悲痛与杀意中的杜康年,也抓起新得的酒葫芦猛灌了一口,重重哼了一声,但那眼神中的戾气,似乎也缓和了微不可察的一丝。
林青阳看着站在那里,虽显疲惫却脊梁挺直的苏云袖,心中五味杂陈。他知道,她的到来,意味着江南商会乃至更多中原力量对北疆的关注与支持,这无疑是雪中送炭。但同时,这也意味着,她将自己置于了这天下最危险的战场之上。
苏云袖的目光,再次与林青阳相遇,这一次,停留的时间稍长,那目光中,有关切,有询问,更有一种无需言说的、与他共同面对一切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