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笼罩着历经血火洗礼的拒北关。城墙上凝结的露水,在初升的阳光下闪烁着微光,仿佛为这座雄关披上了一层淡淡的金纱,冲淡了往日的肃杀,平添了几分难得的宁静。
关隘侧门处,人影绰绰。
“顾先生,岳帮主,杜前辈,诸位兄弟,留步吧。”林青阳一身寻常青衫,携着沈孤雁,向着前来送行的众人郑重抱拳。他目光扫过顾云帆温润而隐含欣慰的眼眸,岳千擎豪迈而不舍的笑容,轮椅上面容苍白却眼神清亮的杜康年,以及并肩作战、此刻眼圈微红的岳天、云飞扬等人,心中亦是百感交集。
顾云帆微微颔首,语声清越:“林小友,沈姑娘,一路保重。江湖路远,山高水长,他日有缘,自会再见。”他言语间自有一份超然,却也带着真诚的祝福。
岳千擎则大步上前,重重拍了拍林青阳的肩膀,声若洪钟:“好小子!回去代我向你爹娘问好!告诉他们,他们养了个好儿子,是咱们大晋的大英雄!以后要是想来江南看看,俺老岳随时欢迎!”他又看向沈孤雁,咧嘴笑道:“沈姑娘,这小子要是敢欺负你,你捎个信来,俺带齐帮众去南璃给你撑腰!”
沈孤雁闻言,清丽的面容上飞起一抹红霞,微微欠身:“多谢帮主,青阳他……不会的。”
杜康年在轮椅上微微抬手,声音虽弱却清晰:“去吧,林小子……回家好。老乞丐我这条命算是捡回来了,还得赖在这里叨扰些时日。别忘了……白溪城的好酒,给我送几坛。”他眼中带着长辈的慈祥和与历经生死后的通透。
“林大哥,沈女侠,保重!”岳天和云飞扬等年轻将领也纷纷上前,与他们心中敬仰的林大哥和沈女侠道别,场面一时有些感伤。
“诸位之情,青阳与孤雁铭记于心。他日若有召唤,纵隔千山万水,青阳亦必至!”林青阳深深一揖,沈孤雁也随之敛衽施礼。
就在这时,一个洪亮的声音插了进来:“哈哈,看来我来得正好!林兄弟,沈姑娘,咱们这就出发?”只见朱不辞牵着几匹神骏的黑马,背着个简单的行囊,风风火火地赶来。他已卸去戎装,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劲装,虽略显疲惫,但精神头十足。
林青阳笑道:“朱兄准备好了?那便走吧。”
朱不辞向众人团团一揖:“诸位,不辞也就此别过!后会有期!”他性子爽利,最不喜这依依惜别的场面。
三人不再多言,翻身上马。林青阳与沈孤雁最后回望了一眼那巍峨的关墙,以及墙下送行的人们,一勒缰绳,骏马嘶鸣,向着南方,绝尘而去。朱不辞大笑一声,催马紧随。
归心似箭,路途便显得不再漫长。三人皆是修为不俗,胯下又是精选的良驹,加之沿途驿站换马不停,速度极快。官道两旁,战争的痕迹依稀可见——废弃的村舍,荒芜的田地,但也偶有炊烟升起,有百姓在田间地头忙碌,显露出一丝顽强的生机。
朱不辞如今是个健谈的,一路上谈笑风生,时而说起御蛮关后勤调度的种种趣事和为难之处,时而又拿林青阳和沈孤雁打趣。
“林兄弟,你是不知道,当初听说你在城头引动异象,光芒万丈的,我还以为是说书先生编的呢!没想到竟是真的!了不得,了不得!”他啧啧称奇,又看向沈孤雁,“沈姑娘,当时你在旁边,是不是觉得这小子特别威风?”
沈孤雁只是抿嘴轻笑,并不答话,眼波流转间,自有情意。林青阳则无奈摇头,开始想念一开始那位抱剑冷峻的武痴世子了。
数日后,武威城那熟悉的、比拒北关少了几分肃杀、多了几分繁华的轮廓出现在眼前。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朱不辞在城门前勒住马,抱拳道,“林兄弟,沈姑娘,我就送到这里了。王府里还有一堆烂账等着我去算呢。”
林青阳和沈孤雁下马还礼。林青阳正色道:“朱兄,一路多谢照应。保重!”
朱不辞收敛了笑容,用力拍了拍林青阳的肩膀,低声道:“兄弟,真的,多谢了。没有你们在拒北关拼命,我们后面这些人,哪有好日子过。以后有事,镇南王府,朱不辞!”他这话说得诚挚无比。
“一定!”林青阳重重点头。
目送朱不辞的身影消失在城门内,林青阳和沈孤雁相视一眼,再次上马,继续向南。
越往南行,气候愈发温润,景色也与北地的苍茫雄浑截然不同。青山绿水,小桥人家,稻田如碧绿的毯子铺展到天边。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气息,让经历了三年风沙与血火的林青阳,恍如隔世。
近二十日的疾驰,当看到那座依山傍水、城墙不算高大却透着灵秀之气的“白溪城”出现在视野尽头时,林青阳感觉自己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城门口那三个熟悉的、略显斑驳的古字,让他眼眶微微发热。
“到了。”他轻声对身旁的沈孤雁说道。沈孤雁能感受到他语气中的激动与近乡情怯,轻轻“嗯”了一声,伸手替他理了理被风吹得微乱的衣襟。
两人牵着马,踏着熟悉的青石板路,穿过渐渐热闹起来的街市。叫卖声、交谈声、孩童的嬉闹声……这一切平凡而充满烟火气的声音,此刻听来是如此悦耳。很快,那条清澈见底、潺潺流动的小河出现在眼前,溪边那座白墙黛瓦、挂着“流水居”匾额的宅院,依旧静静地伫立在那里,仿佛时光从未流逝。
推开虚掩的院门,浓郁的药香混合着湿润的水汽扑面而来。
“阳儿?!是阳儿回来了吗?”
一个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声音从屋内传来。紧接着,林母快步走了出来,她手里还拿着一把择了一半的草药,看到门口风尘仆仆却身姿挺拔的儿子,以及他身边那位清丽绝俗的姑娘,手中的草药瞬间掉落在地。
“爹,娘,不孝子青阳,回来了。”林青阳喉头哽咽,拉着沈孤雁,快步上前,跪倒在地。
林父也从药房里闻声走出,看到跪在地上的儿子,身形猛地一顿,嘴唇哆嗦着,竟一时说不出话来。三年间,他们只能依靠时断时续的书信和万知楼的告示知晓儿子的生死,每一次边关战事紧张的消息传来,都如同在他们心头剜肉。林母的鬓角早已斑白,林父的脊背也比三年前佝偻了些许。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林母泣不成声,连忙将两人扶起,紧紧抓住林青阳的手,仿佛怕他再次消失。林父也红了眼眶,重重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他们的目光随即落到沈孤雁身上,充满了慈爱和感激。他们知道,这三年,是这位姑娘陪在儿子身边,并肩作战。
当晚,流水居内灯火通明,准备了极其丰盛的家宴。席间,林母不停地给林青阳和沈孤雁夹菜,目光几乎无法从两人身上移开,反复念叨着“瘦了”、“黑了”,听着儿子轻描淡写地说着边关的趣事,刻意回避那些惊险,更是心疼不已。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林父林母交换了一个眼神。林母放下筷子,看着眼前这对无论相貌、气质都无比登对的年轻人,越看越欢喜,终于忍不住开口:“青阳,孤雁,你们……年纪也不小了。如今北莽也败了,仗也打完了,你们也都平安回来了。爹娘想着,不如……就趁这次回来,选个黄道吉日,把你们的婚事办了吧?也好了却我们一桩最大的心事。”
“噗——咳咳……”林青阳正端着一杯茶,闻言差点呛到,一张俊脸瞬间涨得通红,有些手足无措地看向沈孤雁,“爹,娘,这个……这个是不是太急了些?我们才刚回来……”
沈孤雁更是羞得连脖颈都染上了绯红,螓首低垂,几乎要埋进碗里,声如蚊蚋,带着难得的慌乱:“伯父,伯母……此事……还需……还需从长计议……”她虽与林青阳情深意笃,生死相许,但被长辈如此直白地提起婚事,仍是让她心如撞鹿,羞不可抑。
看着两人窘迫又可爱的模样,林父林母都笑了起来,林母嗔怪道:“这有什么好急的?你们都二十出头了,寻常人家像你们这么大,娃娃都会跑了!就这么定了,回头娘就去找那街头算命的王瞎子合八字,选日子!”
正当林青阳不知如何应对父母这甜蜜的“攻势”时,院门外传来一个洪亮而带着激动的声音:“林大哥!林大哥真的回来了吗?”
话音未落,一个身材壮实、皮肤黝黑的青年就冲了进来,正是隔壁李铁匠的儿子李石头。三年不见,当初的半大少年,如今已长成了健壮的青年,只是那憨厚的笑容依旧。
“石头!”林青阳笑着招呼,借此缓解了方才的尴尬。
李石头看到林青阳,眼睛瞪得溜圆,激动得语无伦次:“林大哥!真是你!你太厉害了!万知楼……万知楼都说你是大英雄!‘青阳耀北原,一剑破长生’!咱们白溪城都传遍了!我爹说了,以后咱家打的刀,都要刻上‘林’字!”
李石头的到来像打开了闸门,很快,左邻右舍,相熟的街坊,甚至一些只是听闻过林青阳事迹的乡民,都纷纷涌入了流水居这小院。他们提着自家种的瓜果,做的点心,围着林青阳和沈孤雁,七嘴八舌地表达着祝贺和敬佩。
“青阳,好样的!没给咱们白溪城丢脸!”
“沈姑娘也是女中豪杰啊!”
“林先生,林夫人,你们可是养了个好儿子啊!”
小小的院落一时间人声鼎沸,充满了欢声笑语。林青阳没有丝毫傲气,一如离家前那般,谦和地与每一位乡邻见礼、寒暄,感谢他们的挂念。沈孤雁也落落大方地站在他身旁,微笑着回应众人的夸赞。看着被众人簇拥、笑容温煦的儿子和他身边那位清丽绝俗、显然与他关系匪浅的姑娘,林父林母站在一旁,脸上洋溢着骄傲与满足的笑容。
夜色渐深,热情的乡邻们方才陆续散去。流水居恢复了宁静,只剩下溪流潺潺和夏虫低鸣。
“累了一天了,你们也早点歇息吧。”林母体贴地对林青阳和沈孤雁说道,眼神中带着了然的慈爱。
林青阳和沈孤雁脸上仍带着未褪尽的热意,点了点头。两人互视一眼,目光交汇处,有羞涩,有甜蜜,更有一种历经生死、终得安宁的默契。他们并肩向后院的厢房走去。月光如水银泻地,将两人的身影拉长,交织在一起。院中弥漫着药草和夜来香的混合气息,安宁而温馨,与北疆的风沙铁血,恍如两个世界。
...
同一片月色下,大晋京师,却是另一番景象。
某处环境清幽、陈设雅致的官署后堂,烛火摇曳。大理寺少卿崔明瑾与京兆尹李文博正对坐品茗。两人皆是朝中实干之臣,私交不错。
崔明瑾抿了一口上等的雨前龙井,放下茶盏,心有余悸地叹道:“文博兄,如今回想月前那北疆战事,仍是冷汗涔涔啊。你我是身在后方,难以想象拒北关承受了何等压力。若非顾云帆、林青阳那些江湖义士与边军将士拼死力战,一旦关破……唉,北莽铁骑南下,山河破碎,你我此刻,怕是连在此喝茶的闲情都没了,想想真是后怕。”
李文博深有同感地点点头,胖乎乎的脸上也满是凝重:“谁说不是呢!真真是悬于一线,一场泼天大祸擦肩而过。顾先生儒门风骨,林青阳少年英雄,还有张帅、杜长老他们,当真是擎天玉柱,架海金梁!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啊!只是……”他话锋微顿,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朝廷对此等大功的封赏,实在过于轻慢了。
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了宫中。李文博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带着几分惊奇道:“崔兄,你近日可见过陛下?说来也怪,陛下近来气色愈发红润,精神矍铄,我前日远远瞧见,竟见陛下头上生出不少乌发,面容也似年轻了许多,这……这简直是越活越回去了!”
崔明瑾也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捻着胡须道:“确是异象!国师所献之丹药,竟有如此神效?当真匪夷所思。可惜啊,此等灵丹妙药,乃陛下独享之物,外人连见识一下的福分都没有。若能求得一粒,不说长生,延年益寿也是好的。”他语气中不无羡慕。
李文博却忽然皱起了眉头,将声音压得更低,语气也变得严肃起来:“崔兄,说起奇异之事……有件事,颇为蹊跷,让我这心里头,总有些不踏实。”
“哦?何事?”崔明瑾见他神色有异,也正色问道。
“近来,我京兆府接报的孩童失踪案,尤其是那些十二岁以下的稚龄幼童,数量陡增。”李文博眉头紧锁,“起初只当是寻常拐卖,可派出去的捕快回报,线索极少,许多孩子就像……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这衙门里的人手,都快不够用了。”
崔明瑾闻言,面色也凝重起来,沉吟道:“李兄这么一说,我大理寺近来也接手了几起地方上报的案子,皆是有些身份的官绅之家丢了孩子,闹得不可开交。下面的人倒是破获了几起将孩童贩运至南璃的案子,解救了一些回来。但据办案之人回报,总觉得……背后似乎另有隐情,不似寻常牟利之徒所为,倒像是……有组织地在搜寻特定年岁的孩童。”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寒意。堂内烛火跳动,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摇曳不定,仿佛也预示着这帝国繁华盛世之下,正有难以察觉的暗流,开始悄然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