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多月后,林青阳与沈孤雁终于抵达了白溪城。
此城位于富庶的江州,为南璃腹地,倚白水而建,故得名白溪,为一洲府城。与望榕镇的边陲风貌迥然不同。城内水道纵横,石桥林立,白墙黛瓦的民居沿水而筑,翘起的飞檐下偶尔悬挂着风铃,在微风中发出清脆的声响。空气湿润而清新,带着淡淡的水汽和草木清香,比起大晋江南的精致婉约,更多了几分疏朗开阔的自然意趣。街道上行人往来,衣着颇具南地特色,女子多着色彩明丽的筒裙,男子则常见对襟短衫,语言语调也软糯婉转,别有风味。
然而,两人无心欣赏这异域风情。连续几十日的跋涉,穿越山林险阻,早已让他们疲惫不堪。林青阳的青色布衣多处磨损,沾着洗不净的泥点草屑;沈孤雁的玄色劲装也略显黯淡,靴底磨损严重。更重要的是,因为事出突然,他们从林府拿的盘缠也是所剩无几。投奔沈父故交,是他们在南璃立足的重要指望。
按照沈孤雁记忆中父亲提及的地址,两人在城中辗转询问,终于在白溪城南一处相对僻静的巷弄里,找到了一座颇为气派的宅院。朱漆大门上方悬挂着“姜府”匾额,门楣雕花精致,虽不及青桑林府的底蕴深厚,却也看得出是殷实之家。
沈孤雁深吸一口气,上前叩响了门上的铜环。片刻,侧门打开一条缝,一个门房模样的老者探出头来,打量着这两个风尘仆仆、衣着寒酸的年轻人,眼中带着一丝审视。
“二位找谁?”
“烦请通传,故人沈啸天之女沈孤雁,特来拜会姜伯父。”沈孤雁抱拳,语气尽量保持平稳。
门房听到“沈啸天”的名字,愣了一下,似乎有些印象,但看着两人的模样,又有些犹豫。“二位稍等。”他掩上门,进去通报。
等待的时间显得格外漫长。林青阳能感觉到沈孤雁紧绷的脊背,他知道,这不仅是他们生计的希望,更是她对父亲过往的一份追寻。
过了好一会儿,侧门再次打开,出来的却不是一个老者,而是一个身着锦缎长衫、约莫三十出头的男子,面容白净,眼神中带着几分商人的精明与倨傲。他身后跟着那个门房。
“就是你们要见我父亲?”男子上下打量着沈孤雁和林青阳,眉头微蹙。
“阁下是?”林青阳问道。
“我是姜文焕,如今姜家的家主。家父已于三年前病故了。”男子语气平淡,听不出多少悲戚,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
沈孤雁闻言,身形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黯然。林青阳连忙悄悄扶住她的手臂。
“姜世兄节哀。”沈孤雁稳住心神,再次开口,“先父沈啸天,与姜伯父乃是故交。我兄妹二人因家中变故,流落至此,特来投奔,望世兄念在父辈情谊,能予我等一处容身之所,谋生之机。”她将林青阳说成兄长,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姜文焕听到“投奔”二字,眉头皱得更紧,目光在两人简陋的行囊上扫过,嘴角撇了撇。“沈啸天…倒是听家父提起过几次,说是昔年在大晋的一位朋友。不过,那都是很多年前的老黄历了。”他语气疏离,“家父去世后,姜家生意也大不如前,我这当家的也是勉力支撑。实在抱歉,府上如今也是各有难处,并无多余职位安置二位。”
他顿了顿,从袖中摸出几块碎银子,约莫五六两的样子,递了过来,语气带着施舍意味:“这点盘缠,算是我代家父尽一点故人之谊。白溪城谋生不易,二位还是另寻他处吧。”
那几块碎银子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沈孤雁的拳头在身侧悄然握紧,指节泛白。她性子孤高冷傲,何曾受过如此轻慢与施舍?父亲口中重情重义的姜伯父,其子竟是这般面目。
林青阳感受到沈孤雁身体的僵硬,生怕她按捺不住脾气便要给这人来一剑。他抢先一步,不动声色地接过银子,脸上挤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带着感激与窘迫的笑容:“多谢姜家主慷慨解囊,雪中送炭之情,我兄妹铭记于心。既如此,我们就不多打扰了。”
他拉了拉沈孤雁的衣袖。沈孤雁深深看了姜文焕一眼,那眼神冰冷如刀,让姜文焕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寒意。她终究没再说什么,转身便走,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难言的落寞。
离开姜府所在的巷子,两人沉默地走在白溪城喧闹的街道上。阳光明媚,水流潺潺,却驱不散他们心头的阴霾。
“对不起,青阳。”沈孤雁低声说,语气带着愧疚,“若不是我连累林家,你也不用与我亡命天涯……”
“雁姐何出此言,是悬镜司的歹人太过阴险。”林青阳打断他,声音如往日般温和,“世态炎凉,本就如此。是我们想当然了。”他看着手中那几块碎银,自嘲地笑了笑,“好在,还有这几两银子,不至于立刻饿死街头。而且,到了这里,悬镜司的爪牙想必也难以伸及,总算能暂时喘口气。”
话虽如此,眼前的困境却是实实在在的。几两银子,在物价不低的府城,支撑不了几天。
“我们先找个便宜的客栈住下,再从长计议。”林青阳提议道。
他们在城西靠近码头的地方,找到了一家名为“流水居”的小客栈,掌柜姓王看上去挺和善,价格合适,房间环境尚可,客栈后面还有一小片湖泊,显得更为清幽。左右边是一家茶馆和一家医馆,不远处还有一家铁匠铺,看起来比较有生活气息。此家客栈住的多是行商之类。要了一间还算宽敞的住房。
安顿下来后,两人坐在硬板床上,面面相觑。行囊空空,前途茫茫。
“我会些拳脚,可以去码头或者武馆找些活计。”沈孤雁率先开口,这是她能想到的最直接的方式。
“不可。”林青阳立刻反对,“雁姐你武功虽高,但抛头露面去做那些力气活,太过惹眼,也容易暴露。况且,悬镜司虽暂时不至,但小心为上。”他沉吟片刻,眼中渐渐泛起一丝光彩,“或许……我可以试试别的门路。”
“你?”沈孤雁看向他。
“嗯。”林青阳点点头,目光扫过房间角落里那张摇摇晃晃的破旧木桌,“我读了十几年书,别无所长,唯这笔墨文字,还算娴熟。这白溪城商旅繁盛,为一洲府城,南来北往之人众多,代写书信、诉状、文契的需求应当不小。我可以从此处入手。”
沈孤雁看着他,少年眼中虽有忧色,却并无绝望,反而有种跃跃欲试的坚定。她想起他一路展现出的机敏与学识,点了点头:“试试也好。我为你留意周围,以防万一。”
计议已定,第二天一早,林青阳便行动起来。他用那几两碎银中的一部分,购置了最便宜的笔墨纸砚,又请客栈伙计帮忙找了块半旧的木板。他研墨挥毫,在木板上工工整整地写下几行字:
“代写书信、诉状、文契。
通达情理,文笔隽永。
价格公道,立等可取。”
随后,他在客栈掌柜略带诧异的目光中,借了张条凳,将招牌立在客栈门口人流稍多的一侧,自己则坐在条凳后,将纸砚铺在并拢的膝上,开始了他的“摆摊”生涯。
起初,并不顺利。过往行人大多行色匆匆,偶尔有人瞥一眼招牌,也只是好奇地打量一下这个面容俊秀、气质却不似寻常代笔先生的年轻人,便摇头走开。半日过去,竟无一人光顾。
林青阳并不气馁,依旧坐得笔直,神情平和。沈孤雁则在不远处的茶摊坐着,看似喝茶,实则时刻关注着周围的动静。
午后,一位在南璃与中原之间跑货的老行商,因为要给大晋的家人捎信,见林青阳的字写得极好,清秀有力且自身气质不凡,便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成了他的第一个主顾。
“小哥,给我家老婆子写封信,报个平安,再说说这边的货卖得还行,让她别惦念。”老行商操着带口音的官话说道。
林青阳微笑应下,铺开纸张,略一思索,便提笔蘸墨,落笔如行云流水。他并未简单直述,而是以老行商的口吻,将旅途见闻、思乡之情娓娓道来,文字朴实却真挚,偶尔引用一句贴切的诗词,更添韵味。写罢,他轻声念给老行商听。
那老行商起初只是听着,后来眼眶竟微微泛红,连连点头:“对对对,就是这么个意思!小哥,你写得真好,比我自个儿想的还周到!真是写到俺心坎里去了!”他痛快地付了双倍的酬金,拿着信如获至宝般走了。
这第一单生意,仿佛开了个好头。渐渐地,开始有人慕名而来。有要给远方情人写情书的年轻小伙,有要写状子告邻里侵占田地的老农,有要拟定买卖契约的小商人……林青阳皆能根据各人情况,写出合乎情理、格式规范又文采斐然的文字。他态度谦和,收费合理,遇到实在困苦的,甚至分文不取。
尤其是一桩复杂的文契纠纷,让他声名鹊起。城东两家布庄因一份祖上留下的合伙契约释义不清,闹得不可开交,几乎要对簿公堂。双方请了好几个代笔先生重拟文书,都因无法兼顾两家利益和旧契条款而失败。后来听闻流水居门口有个“青衣小哥”文采了得,便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找来。
林青阳仔细研读了那份字迹模糊、条款歧义的旧契,又耐心听取了两家各自的诉求与苦衷。他闭目沉思良久,体内桃花枝带来的不凡悟性让他能迅速厘清其中关键。随后,他提笔重新草拟了一份合伙文书,不仅清晰界定了双方的权责利,还巧妙地设计了一个动态分红机制,并引经据典,在文书前言后注中阐述了“和气生财”、“守望相助”的道理,文采与逻辑俱佳。
当这份崭新的文书摆在两家掌柜面前时,他们都被其中缜密的思虑、公允的条款以及那通达情理的文字所折服。心中的怨气在这份入情入理的文书面前消解了大半,最终竟握手言和,重新合作。此事在白溪城西市迅速传开,林青阳也因此得了一个“青衣秀士”的雅号。
...
又过了月余时间。
“青衣秀士”的名声不胫而走,他的小摊前开始排起小队。收入虽然微薄,但维持两人在南璃的基本生活,已绰绰有余。甚至还有些街坊邻里的大娘看他长像英俊气质温和,又有一手好字且未婚配,和他相熟之后便换着法的给他介绍起姑娘来。而沈孤雁每每看到这一幕,虽未有言语,但她清冷的气质似乎更冷了些许..
不管如今生活如何,重要的是,他们终于在这异乡,凭借自身的才能,稳稳地踏出了第一步。
只是可惜的是,如今生活步入正轨,他也曾多次明里暗里的打探父母的下落,可惜皆一无所获。
又是一天劳累结束。
夜色中,流水居那间略显狭小的客房内,林青阳将今日赚得的铜钱仔细数好,放入一个陶罐中。烛光映着他略显疲惫却充满成就感的侧脸。
“雁姐,你看,我们也算站住脚了。”他抬头,对坐在床边擦拭长剑的沈孤雁笑道,笑容干净而温暖,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朝气。
沈孤雁抬起头,看着他在烛光下清亮的眼眸,看着那陶罐中叮当作响的铜钱,一直紧绷的唇角,终于柔和地弯起了一个清晰的弧度。
“嗯,多亏了青阳。”她轻轻应了一声,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暖意。
窗外,白溪城的灯火倒映在潺潺溪水中,流光溢彩。这座南璃古城,终于向这两个漂泊的异乡人,展露了它温柔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