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深了。
离开京师那权力与阴谋交织的漩涡已有小半个月,官道两旁的林木早已褪尽了夏日的葱郁,染上层层叠叠的金黄与赤红。风过处,落叶萧萧,带着几分潇瑟,却也扫清了人心的窒闷。越是往东南而行,空气中的湿意愈重,仿佛已能遥遥嗅到那浩瀚东海带来的咸腥气息。
这一日,秋末的午后,阳光勉力穿透薄云,洒下缺乏温度的光辉。林青阳与沈孤雁一路跋涉,抵达了岭东道境内,一个名为秋水城的繁华渡口。
此城依着一条名为“玉带江”的大河而建,乃是通往东澜道的水陆要冲。尚未走近,鼎沸的人声、骡马的嘶鸣、以及江船浑厚的号子声便已传来。但见码头上人头攒动,扛包的力夫、吆喝的小贩、等待渡江的商旅、以及各式各样的车马,将偌大一个渡口挤得水泄不通。江面宽阔,水流平缓,数条大小不一的渡船往来穿梭,桅杆如林。
然而,在这片看似繁忙兴旺的景象之下,却潜藏着一股令人不安的暗流。
在渡口最宽敞的一片空地上,数十名精壮汉子分作两拨,正泾渭分明地对峙着。一拨人衣衫多以短打为主,腰缠板带,气息彪悍,是控制着渡口大部分货运和摆渡生意的“漕帮”;另一拨则大多穿着水靠或渔夫打扮,皮肤黝黑,眼神锐利,是本地渔民联合组成的“渔联社”。双方为首之人,漕帮的鲁老大,是个满脸横肉、太阳穴高高鼓起的壮汉;渔联社的赵当家,则精瘦如鱼鹰,目光闪烁,透着精明与狠辣。
此刻,两人正互相指着鼻子喝骂,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对方脸上。
“赵老鳅!你他娘的还要不要脸!说好了西边码头归你们,东边归我们,你的人今天竟敢抢老子的客人!”鲁老大声如洪钟,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放你娘的狗屁!鲁莽夫!那客人明明是自己走到我们船边的,价高者得,天经地义!是你们先坏了规矩,压价抢生意!”赵当家声音尖利,寸步不让。
两人身后,手下们早已刀剑出鞘,提起棍棒,森冷的兵刃在秋阳下反射着寒光,杀气弥漫开来,将周遭的空气都冻结了。原本在附近等候的普通百姓和行商早已吓得面如土色,远远躲开,生怕下一刻便是血溅五步,殃及池鱼。孩子的哭声、妇女的惊叫被压抑在喉咙里,整个渡口的气氛紧绷如拉满的弓弦,一触即发。
恰在此时,林青阳与沈孤雁并肩行来。
他们并未刻意张扬,衣着也只是便于远行的普通面料。林青阳一身玄青色劲装,背负着灰色布匹妥善包裹的见心神剑,身姿挺拔如松。或许是修为日渐精深,又或许是掌心中那截花枝的潜移默化,他原本就俊朗的容颜,如今更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超凡气韵,眉眼间既有少年人的干净澄澈,又沉淀着历经生死、看透世情的沉稳与淡然,两种气质奇妙地融合,使他即使在人群中,也如明珠般引人注目。沈孤雁则是一如既往的月白骑射服,腰悬长剑,容颜清丽绝俗,神色淡漠,仿佛周遭一切的喧嚣都与她无关,自成一方冰雪世界。
两人的到来,并未立刻引起对峙双方的注意。就在鲁老大与赵当家怒目圆睁,几乎同时要挥手下令冲杀的刹那——
“哎呀!”
一个惊慌失措的挑夫,扛着沉重的麻包,在躲避推搡时脚下不稳,一个踉跄,猛地朝着沈孤雁站立的方向撞了过来!就在沈孤雁微微蹙眉时欲要出手时,林青阳先她一步。
电光火石之间,林青阳甚至未曾转头去看那挑夫。他只是看似随意地向前踏出半步,恰好挡在沈孤雁身侧,同时玄青衣袖如同被清风拂过,极其自然地轻轻一拂。
没有劲气爆鸣,没有光芒闪烁。那慌乱的挑夫只觉得一股柔和却无可抗拒的力道凭空而生,仿佛一只无形的大手,在他即将摔倒的瞬间,稳稳地将他托住,连带着肩上沉重的麻包一起,轻柔地送到了旁边空地上站定。那挑夫兀自茫然,瞪大了眼睛,看看自己,又看看前方那对气质非凡的年轻男女,完全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
而林青阳,自始至终,他的目光都平静地落在鲁老大和赵当家身上,仿佛刚才只是拂去了一片落叶。
他微微蹙起了眉头。并非因为那小小的冲撞,而是对眼前这无谓的争斗、这肆意惊扰平民的江湖戾气,感到一丝由衷的无奈与不喜。
他开口了。声音并不高亢,甚至有些平淡,却像蕴含着某种奇异的韵律与穿透力,清晰地盖过了所有的叫骂声、江风声、乃至在场每一个人急促的心跳声,稳稳地传入他们耳中:
“诸位,江湖谋生不易,何必打打杀杀,惊扰了寻常百姓?”
话音落下的瞬间,鲁老大和赵当家,这两位在秋水镇也算是一号人物、手上见过血、体内真气已然奔腾运转到极致的头领,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
“嗡——!”
他们只觉得一股浩瀚如汪洋、厚重如太古山岳的无形威压,毫无征兆地骤然降临!这威压并非针对肉体的打击,却直接作用在他们的精神与奔腾的真气之上。体内那原本如同脱缰野马、准备豁出去拼杀的真气,在这股威压面前,竟如同初雪遇上烈阳,瞬间冰消雪融,变得温顺无比,再也提不起半分暴戾之气。更可怕的是,他们心中那沸腾的杀意和怒火,也在这股威压下被彻底浇灭,升不起丝毫反抗、甚至是不敬的念头,只剩下纯粹到极致的敬畏与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两人僵立在原地,仿佛化为了两尊泥塑木雕,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额头上、鼻尖上,瞬间沁出了细密的冷汗,顺着脸颊滑落。他们想要动弹一下手指,却发现连这么简单的动作都变得无比艰难。周围那些原本杀气腾腾的手下,也仿佛被施了定身法,一个个僵在原地,眼神惊恐,动弹不得。
整个喧嚣的渡口,以林沈二人为中心,出现了一片诡异的寂静地带。
赵当家到底心思更为活络机敏些。他强忍着那几乎要让他跪下的恐惧,艰难地转动眼珠,更加仔细地看向那个开口的年轻人。那深不可测、宛如渊海的气息,那年轻得过分、却带着宗师般沉稳气度的面容……再联想到这半月来,如同旋风般传遍大江南北的江湖传闻——一剑平北原,最年轻的大宗师;天人青冥子的亲传弟子;威压悬镜司之主,为北疆英烈辞赏争抚恤……
一个惊人的、几乎让他心脏停跳的猜测,如同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
他喉咙干涩得发疼,用尽全身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颤抖的声音,带着无比的恭敬与试探,甚至是卑微的祈求:
“请……请问阁下,可是……不久前在京师,赴陛下中秋定北宴的林……林青阳林宗师?”
声音不大,但在那片死寂中,却清晰地传入了附近每一个人的耳中。
林青阳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对于这等层次的江湖人物,点明身份有时反不如保持神秘。他只是目光平淡地扫过赵当家,又掠过依旧僵硬的鲁老大,语气依旧没有什么波澜,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行个方便,我们要过江。”
“轰——!”
这话如同投入静湖的巨石,瞬间激起了千层浪!虽然林青阳没有直接回答,但这近乎默认的态度,以及那无形中展现的、唯有传说中大宗师才可能具备的真气掌控力,彻底坐实了赵当家的猜测!
鲁老大也猛地回过神来,与赵当家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与伦比的惊恐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激动?
下一秒,两人几乎是不约而同地跳了起来,仿佛要把毕生的力气都用在吼叫上,争先恐后地对着自己那帮还在发愣的手下咆哮:
“都他妈耳朵聋了?!把家伙给老子收起来!快!全都收起来!给林宗师和沈女侠让路!”鲁老大声嘶力竭,脸憋得通红。
“滚开!都他妈给老子滚开!用老子那艘新漆的、最大的楼船!立刻!马上!给林宗师和沈女侠准备好!要是有一点怠慢,老子扒了你们的皮!”赵当家尖着嗓子,手舞足蹈。
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刚才还恨不得将对方生吞活剥的两派人马,此刻竟表现出了惊人的“团结”与效率。叮叮当当一阵乱响,刀剑入鞘,所有人手忙脚乱地开始清空道路,脸上哪还有半分凶狠,只剩下无比的恭敬与惶恐。漕帮和渔联社的汉子们甚至开始互相“协作”起来,争抢着去准备那条最好的渡船,之前的仇怨在这位突然降临的“林宗师”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不值一提。
渡口上的其他商旅百姓,虽然大多不明所以,但见这两伙地头蛇如此反应,也猜到是来了了不得的大人物,纷纷投来好奇、敬畏的目光。
然而,事情并未就此结束。“林青阳大宗师现身秋水城”的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以惊人的速度传遍了整个小镇。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马蹄声、脚步声纷至沓来。本地的城主、几位颇有声望的乡绅、镇上演武堂的白发老馆主、以及一位在此养老的知名镖局前任总镖头……几乎所有在秋水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全都急匆匆地赶到了渡口,一个个脸上带着激动、荣幸,甚至有些惶恐的神色。
他们挤开人群,来到林青阳面前,不由分说,便是深深作揖行礼,言辞恳切无比:
“不知林宗师大驾光临我这小小秋水城,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林宗师北疆扬威,为国为民,实乃我辈楷模!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还请林宗师务必赏光,容我等略尽地主之谊,已在城中望江楼备下薄酒,万勿推辞!”
众人热情如火,将林青阳和沈孤雁团团围住,那架势,若是不答应,只怕是走不成了。林青阳看着眼前这些激动而真诚的面孔,心中无奈,却也知这是江湖人的热情与敬仰,不便冷硬拒绝。他与沈孤雁交换了一个眼神,见她微微颔首,便只好应允下来:“诸位盛情,林某却之不恭。只是叨扰了。”
“不叨扰!不叨扰!林宗师肯赏脸,是我秋水城的荣耀!”众人顿时喜笑颜开,如同得了莫大的恩赏。
于是,一行人簇拥着林沈二人,浩浩荡荡地前往城中最好的酒楼“望江楼”。消息传开,街道两旁挤满了闻讯而来的市民,争相一睹这位传说中的最年轻大宗师的风采。尤其是那些怀春的少女们,看到林青阳那俊朗如玉的容颜、卓尔不群的气度,更是芳心暗动,脸颊绯红,躲在人后或窗边,低声议论着,眼中异彩连连。
望江楼三楼雅座,早已布置妥当。窗外便是烟波浩渺的玉带江,景色极佳。席间,本地的头面人物们依旧拘谨,敬酒时手都有些微微发抖,言语间充满了对北疆英雄的无限敬仰、对大宗师境界的神往、以及对天人传人的无比好奇。问题也多是“林宗师,那北莽大祭司究竟何等模样?”“敢问大宗师之境,与我等凡夫有何不同?”之类。
林青阳耐着性子,一一温和回应,言辞得体,既保持了大宗师应有的超然气度,又不显得高高在上,令在座众人如沐春风,敬佩不已。
然而,在这片热情之中,也有些不那么“和谐”的插曲。宴席中途,便有几个胆子格外大的镇上姑娘,或许是仗着家世或单纯是情难自已,竟红着脸,寻着空隙挤到林青阳席前,飞快地将精心绣制的香囊、手帕等物塞到他手中或放在桌边,然后不等他反应,便娇羞无限地扭头跑开,引来席间众人一阵善意的哄笑。
自始至终,沈孤雁都安静地坐在林青阳身旁,姿态优雅地用着餐食,神色清冷如常,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然而,在宽大桌布的遮掩下,无人看见,她那纤纤玉指,悄悄地伸了过去,精准地在林青阳的小臂上,不轻不重地掐了一下。
林青阳正端起酒杯,臂上突然传来的微痛让他动作一滞。他转头看向沈孤雁,却见她正若无其事地夹起一箸鲈鱼,放入口中细细品尝,只有那微微抿起的、线条优美的唇瓣,和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泄露了她此刻心底那点小小的不悦。
林青阳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心中不禁失笑,却又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奇异甜蜜。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林青阳见时辰不早,便起身告辞。众人虽不舍,却也不敢强留。掌柜的和小二早就候在一旁,但死活不肯收钱。推辞间,林青阳衣袖看似无意地在厚重的实木饭桌上轻轻一拂,笑道:“诸位厚意,林某心领,但饭资不可免。”
众人再看他时,他已携着沈孤雁拱手告辞。待他们下楼后,掌柜的清理桌面时,才骇然发现,在那坚实的实木桌面上,不知何时,已深深地嵌入了两锭雪花银,纹丝合缝,与桌面平齐,仿佛天生就长在那里一般!这份对力量的精微控制,已臻化境,再次让所有目睹者震撼不已,对这位年轻宗师的修为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当然了,他也不会平白的毁人家桌子,那两锭官银可是够买下他望江楼一整层的桌椅板凳了。
来到渡口,那条被精心打理过的楼船早已准备就绪。漕帮和渔联社的人,连同镇上许多闻讯赶来的江湖人、普通百姓,黑压压地站满了码头,用一种混合着崇拜与狂热的目光注视着他们,自发地躬身相送,场面壮观。
楼船缓缓离岸,驶向江心。进入早已准备好的、最为宽敞整洁的上房舱室,终于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喧嚣与目光。
沈孤雁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逐渐远去的秋水镇轮廓,以及那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浩渺江面,沉默不语。江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和衣袂,背影清冷如仙。
林青阳走到她身后,轻轻环住她纤细而柔韧的腰肢,将下巴抵在她散发着淡淡冷香的发间,低声笑道:“怎么了?可是这江风太大,吹得我的雁儿心里不痛快了?”
沈孤雁没有回头,依旧看着窗外,过了片刻,才用一种清冷的、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酸意和娇嗔的语调,幽幽地道:
“林大宗师如今魅力无边,香囊绣帕收到手软,怕是觉得我这终日与剑为伴的江湖女子,沉闷无趣了。”
林青阳闻言,先是愕然,随即,一股巨大的、带着暖意的笑意从心底涌起,几乎要满溢出来。他这才真切地发现,原来一贯清冷出尘、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沈孤雁,竟还有这般如同打翻了的小醋坛子似的可爱模样。这发现,比他在紫宸殿上逼得皇帝让步、吓得魏无涯保证时,还要让他感到惊喜与满足。
他手臂收紧,将她更深地拥入怀中,温热的唇贴着她的耳畔,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无限的宠溺与安抚:
“傻雁儿,那些姑娘,我连她们的模样都未曾看清。在我眼中,纵有弱水三千,亦不及你回眸一瞥。我的心里,自始至终,都只容得下一个沈孤雁。”
船舱外,江水滔滔,冬意正浓。舱室内,却是一片旖旎温存。这平淡的一天便在林青阳那带着些许无奈,但更多是发现了心爱之人另一面的甜蜜与满足的低语安抚中,缓缓落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