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水,静静流淌在白溪城郊外的落霞坡上。夜风带来草木的清新气息,虫鸣窸窣,愈发显得四周万籁俱寂。林青阳与赵沧相对而立,前者神色凝重,后者则是一贯的云淡风轻,只是那双洞察世事的眼眸中,此刻也多了几分专注。
“赵前辈,”林青阳开口,打破了沉默,将白松老先生所述的白氏一族灾劫,原原本本,详细无比地转述给赵沧。他描述了那触目惊心的新生儿夭折率,那族中成年人,尤其是老者无缘无故的迅速衰败与接连死亡,以及那份尘封的、记载着灵朔泉眼与未知代价的古老羊皮纸契约。
赵沧静静听着,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宽大的道袍袖口,直至林青阳言毕,他才缓缓颔首,眸中闪过一丝了然。
“血脉枯竭之厄……能引动如此诡异、且直接作用于血脉源头的诅咒,”赵沧的声音清越,在寂静的夜空中格外清晰,“林小友,你所说的那份契约,绝非寻常凡间之物。其背后所牵扯的力量法则,已然触及到仙道规则的层面,非凡人之力所能轻易缔结或承受。”
他微微一顿,继续为林青阳剖析那迷雾背后的真相:“至于契约的另一方,那所谓的‘山魄’……依我看来,此非虚妄之称。天地有灵,山川毓秀。这山魄,极大概率便是某山之中,某样本就极具灵性之物——或许是一块承日月精华的奇石,一株历千年风霜的古木,抑或,就是那‘灵朔’泉眼本身——在漫长岁月里,不断汲取天地灵气、山川精粹,最终‘成精’化灵,生出智慧与不凡力量的精灵。
“此类精灵,虽非人族,却往往心性单纯,重诺守约。它们会因缘际会,与特定的人类族群订立契约,彼此守护,互利共生。”赵沧话锋一转,指出了问题的核心,“而白氏之祸根,恐怕便在于遗忘二字。”
他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白氏一族数百年的变迁:“你想,白氏先祖既是守护者,其家族核心必围绕着那灵泉与契约。然而,一代代传承下来,后人安居乐业,逐渐在白溪城开枝散叶,成为富甲一方的乡绅望族。曾经的守护职责,在世俗繁华与岁月消磨中,渐渐被淡忘,最终彻底迷失在故纸堆与家族的日常琐碎里。他们从超凡的守护者,退化成了纯粹的凡俗富家翁。”
“而如今,那灵朔泉眼,定然是出了某种我们尚不知晓的变故。”赵沧断言道,“或是污染,或是枯竭,或是被外物侵占……因其与白氏血脉通过契约紧密相连,泉眼受损,守护失职,契约中那未曾明言的惩罚条款便被触发,化作了这‘血脉枯竭’的诅咒,反噬于白氏全族。此等由天地精灵发出的诅咒,最为难缠,往往直指本源,避无可避。”
林青阳凝神倾听,只觉眼前迷雾被层层拨开。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前辈之言,如拨云见日。如此说来,若想解除白氏诅咒,首要之务,便是找到那神秘的灵朔泉眼,查明其现状,方能寻得解决之法。”
“正是此理。”赵沧赞许地看了林青阳一眼,“源头不明,症结不清,一切努力皆是徒劳,如同无舟欲渡弱水,空耗力气罢了。”
然而,他随即脸上浮现一丝无奈,歉然道:“只是……林小友,非是我不愿助你,实是近期确有要事缠身,难以立刻与你同往探查。此前神识沟通时提及的南璃琐事,尚需我亲自料理,一时半刻,无法分身。”
林青阳见赵沧神色不似推诿,又想到对方之前确实提过有事在身,不由关切地问道:“不知前辈所为何事?若有用得着青阳之处,但请吩咐。”他此言半是出于对这位堪称他是修仙领路人的关心,半是好奇,究竟是何等琐事,能让一位仙缘使都无法轻易脱身。
赵沧闻言,脸上露出一抹轻松的笑意。“倒也并非什么惊天动地之事,乃是我作为仙缘使,在此方天地的例行差事。”他解释道,“我的职责之一,便是遍行各地,搜寻那些年岁在十二以下,体内灵根尚未被红尘瘴,呃,红尘气完全遮蔽,且天赋心性皆为上佳的孩童,赐予他们一份仙缘。”
“哦?竟是如此。”林青阳还是第一次听闻仙缘使具体的工作内容,大感新奇。
赵沧进一步详解道:“这仙缘之赐,并非强求。我通常会留下一件信物,或玉牌,或古镜,形制不一而足。若那孩子内心对修行之事抱有真切的向往,自身福缘又能与仙道相接,那么,在其十二岁生辰之前,总会因各种看似偶然的机缘,‘找到’我留下的信物,或是直接与我相遇。此乃冥冥中的牵引,亦是缘法使然。”
“那之后呢?”林青阳追问,他想到了那些被选中的孩子命运的改变。
“之后,”赵沧答道,“我会将这些确有天赋,也真心向道的苗子,带往位于大晋或是南璃某处隐秘之地的仙舟停泊点。每隔一段时日,便会有仙舟自海外而来,接引这些孩子前往修仙界。”
他顿了顿,补充道:“仙舟会根据这些孩子不同的灵根属性,将他们分送往不同的道统,以期他们能在最适合的环境中成长。譬如身具火灵根者,多半会去往擅长御火的宗门;水灵根者,则可能去往水元充沛的福地。”
听到这里,林青阳脑海中蓦然浮现出国师那位选择留在凡间的感气境父亲。他心有所感,不由问道:“赵前辈,此法虽好,但……可有孩子或他们的家人,在得到仙缘后,又心生悔意,不愿离去的?”
“自然有。”赵沧回答得十分坦然,似乎对此司空见惯,“人心易变,何况涉及终身大道之抉择。故而,我们亦有规矩:在仙舟抵达此界停泊点之前,若孩子明确表示反悔,不愿踏上仙途,我们绝不会强求。 他们可以回到原来的家中,继续凡俗生活。只不过……”他略一停顿,“需服用一枚‘散忆丹’,将这段关于仙缘、关于我的记忆尽数抹去,以免扰其日后清静,亦避免仙凡之秘无端泄露。”
“那若是登上了仙舟之后呢?”林青阳再问。
赵沧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肃然:“一旦双足踏上仙舟,便如同踏上了不归路。仙凡自此两隔,再无回头之机。 仙舟启程,意味着他们已做出了最终的选择,必须承担起追寻大道的责任与孤寂。不过,”他语气稍缓,“真正临登舟而反悔者,少之又少,往往十几年间,也难出一二例。大多数孩子,对那云海之外的仙家世界,还是充满憧憬的。”
林青阳微微颔首,心中对这缜密而又留有一线余地的仙缘接引制度,有了更深的了解。这不仅是赐予机缘,更是对心性的考验与对个人选择的尊重。
“原来如此,青阳今日又长见识了。”他拱手道。随即,赵沧提及,近期正有一艘仙舟即将按例前来,他需将已寻到的几名资质不错的孩童安全送至停泊点,故此未来两三个月内,实在无法抽身相助。
林青阳心中虽对那能横渡沧海、接引凡人的仙舟生出几分好奇与向往,但一想到白氏府邸中那日渐衰败的气息、白松老先生绝望而期盼的眼神,便知此事拖延不得。每多耽搁一日,白氏可能就多一条生命无声消逝。
他迅速做出决断,对赵沧道:“前辈职责所在,青阳理解。白氏血脉衰败之事,看来已是燃眉之急,恐难久候。青阳打算先行着手调查,摸索一番。若遇力所不及之处,再行传讯求助前辈。”
赵沧见他心意已决,且思虑周全,便不再多劝,只是郑重叮嘱道:“你既有此心,自行探查亦可。但切记,此事背后恐有蹊跷,那能订立此等契约的精灵,纵是善良守序,其力量亦不可小觑,更何况泉眼异变,未知风险良多。你虽身负异禀,修为精进,亦需万事谨慎,步步为营。若发现事不可为,或遇凶险,切莫逞强,立刻传讯于我!”
他凝视着林青阳,语气中带着一丝罕见的凝重与期许:“林小友,你乃万载以来,第一个成功引红尘气入体,筑就感气之基的异数,是开了修仙界万古之先河的存在。你的道途,前无古人,后未必有来者。我,以及我身后的一些人,都不希望你这颗前所未有的种子,折在此等尚未明晰的凡间事端之上。你的价值与未来,远不止于此。”
这番话,已是将林青阳的地位提到了一个极高的程度。林青阳心中微震,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期待与维护之意。他肃然拱手,深深一揖:“前辈金玉良言,青阳谨记于心。定当量力而行,不负前辈期许。”
赵沧点了点头,身影在月色下渐渐变得模糊,最终化作一缕清风,消散无踪。
林青阳独立原地,默然片刻,将今晚与赵沧的对话,尤其是关于契约本质、山魄推测以及解决方向的种种信息,在脑中细细梳理了一遍。随后,他身形微动,亦如鬼魅般融入夜色,悄无声息地返回了白溪城内的流水居。
卧房内,红烛早已熄灭,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洒下斑驳的光影。沈孤雁呼吸均匀绵长,显然仍在熟睡。林青阳动作轻柔地褪去外衣,在她身侧躺下,生怕惊扰了她的安眠。
然而,他的双眼在黑暗中却格外清明,毫无睡意。
脑海中,思绪如潮水般涌来,围绕着同一个核心问题:如何才能找到那个连白氏一族倾尽人力物力,搜寻多年都毫无踪迹的灵朔泉眼?
赵沧的分析为他指明了方向,但具体的寻踪觅迹,还需他自己一步步来。
他缓缓阖上眼睑,内心却如同展开了一张无形的画卷,开始勾勒探查的路径:
“首先,需再借那羊皮纸契约一观。”他思忖着,“上次仅是翻译文字,未曾细究其本身。明日便去找白老先生,言明需要原件详加参详。或许能从其古老材质、绘制纹路、甚至其上可能残留的、极其微弱的灵性气息中,捕捉到一丝线索。那契约既与泉眼、山魄相关,其上必有其痕迹。”
“其次,查阅所有可能与灵朔、白水源头、古老泉眼相关的文献。”第二条思路清晰起来,“白氏家族内部,或许还有未被重视的族志、先人手札或密录。同时,白溪城县志、周边州郡的山水志、风物志,乃至一些流传已久的民间传说、歌谣,都需派人广泛搜集、仔细翻阅。或许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记载着灵朔的古称,或是描述了其大致方位,只是后人未能将其与契约联系起来。”
“再次,便是实地探查。”林青阳深知纸上得来终觉浅,“但不能如无头苍蝇般乱撞。需结合文献查阅所得,重点排查那些被历史遗忘、人迹罕至,或是数百年来地形地貌发生了巨大改变的区域。白水源头范围虽广,但既有泉眼之称,其地必有水脉灵机汇聚之象。”
“最后,也是我最独特的倚仗——”他心念微动,体内那迥异于寻常灵气的红尘灵气,如同温驯的溪流,在经脉中缓缓运转,“我这对红尘万物、对天地灵机异常敏锐的感知。”无论是赵前辈口中的“山魄精灵”,还是那出问题的灵泉,其存在本身,就必然与周遭凡俗环境有所不同。他或许能凭借自身这特殊的感应力,在可能的区域内进行地毯式搜索,探寻那些不寻常的灵气波动、异样气息,或者……属于那精灵的独特痕迹。
夜色渐深,窗外传来更夫敲响三更的梆子声。
林青阳缓缓睁开眼,望着帐顶模糊的绣纹,目光深邃而坚定。白氏一族数百条性命的存续之机,苏云袖即将到来可能带来的微妙变化,自身长生路上注定要面对的别离之苦……诸多思绪,最终都汇聚到眼前这迫在眉睫的事情上。
“无论如何,”他在心中默念,一个清晰的行动计划已然成形,“先从此地文献和城外山水之间,寻出那灵泉之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