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死寂。
空气中弥漫的血腥与焦糊味尚未完全散去,混合着青石板缝隙里湿冷的苔藓气息,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沉滞。王胖子背靠墙壁坐着,粗重的喘息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他肩背处的伤口虽然不再流血,但翻卷的皮肉和残留的暗红印记,依旧诉说着之前的凶险。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内腑的隐痛,让他那张惯常带着乐呵表情的胖脸,此刻只剩下疲惫与一种深可见骨的挫败。
苏小婉蜷缩在角落,双臂紧紧环抱着膝盖,仿佛这样能汲取一丝微不足道的安全感。她的啜泣已经停止,但瘦弱的肩膀仍在轻微颤抖,泪痕在沾满灰尘和血污的小脸上划出几道清晰的沟壑。她不敢抬头去看林清源和王胖子,尤其是林清源那条左臂——从小臂到肘关节以上,一片触目惊心的焦黑,皮肤肌肉碳化皲裂,如同一段被烈火烧灼过的枯木,无力地垂落在身侧。即便云芷已经亲手驱散了那附骨之疽般的阴煞火,残留的毁灭性煞气和狰狞的创伤本身,依旧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气息。
林清源单膝跪地的姿势维持了很久,直到右臂支撑地面的手掌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发麻,他才深吸一口冰冷的夜气,试图调动体内那灰白色的能量流转。然而,左臂传来的并非力量感,而是一种深沉的麻木与断续的、钻心刺骨的剧痛。经脉像是被烈焰灼烧后又被强行堵塞,能量流经此处时变得异常晦涩、艰难,甚至引发更强烈的刺痛。他尝试抬起左手手指,回应他的只有指尖几不可察的、违背意志的轻微抽搐。
这种无力感,比伤口本身的疼痛更让他感到窒息。
赤发鬼那张狂残忍的狞笑,随手甩出的、几乎将他焚烧殆尽的暗红火焰,那绝对的力量差距所带来的碾压感,如同梦魇般在他脑海中反复回放。他们三人拼尽全力,赌上重伤的代价,才勉强从对方一个干部和几名手下围剿中逃出生天。而这,似乎已经是他们目前所能做到的极限。
弱者的悲哀,如同后院这沉滞冰冷的空气,无孔不入地渗透进每一个毛孔,冻结了血液,也冻结了刚刚劫后余生本该有的些许庆幸。
王胖子猛地又砸了一下地面,这次力道稍轻,但拳头与青石碰撞的闷响依旧打破了令人难堪的寂静。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先是看了看林清源那焦黑的左臂,又扫过苏小婉那惊魂未定、写满自责的小脸,最后落到自己身上那几处依旧隐隐作痛的伤口上。
一股混杂着愤怒、不甘、憋闷和某种难以启齿的念头,在他胸腔里翻腾、冲撞,几乎要破膛而出。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咳了几下,才用一种异常沙哑、低沉,仿佛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的语调开口:
“清源……”王胖子的声音带着伤后的虚弱,但更多的是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情绪,“我刚才……一直在想……”
林清源缓缓抬起头,看向王胖子。借着后院檐角那盏昏黄灯笼投下的微弱光芒,他能看到王胖子脸上那从未有过的复杂神色,那里面有痛苦,有挣扎,还有一种……他隐约能猜到,却不愿去深想的晦暗。
王胖子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视线有些游离,似乎不敢直接与林清源对视,最终落在了自己那双沾满泥土和暗红血渍的手上。“我在想……如果……如果当初,在那个巷子里,我被那个玄阴宗的杂兵袭击的时候……我不是仅仅把他打晕,而是……而是像他们将臣鼓吹的那样,吞噬了他的尸丹……”
他顿了顿,呼吸变得有些急促,仿佛说出这句话本身就耗费了巨大的力气,也触动了某种禁忌。“会不会……会不会我今天就能更强一点?是不是……就能挡住那赤发鬼的火焰?是不是胖子我……就能护住小婉,不让她受惊吓?是不是你……”他的目光终于抬起来,落在林清源那残破的左臂上,声音里带上了明显的哽咽和自责,“你这胳膊……是不是就不用……”
后面的话,王胖子没能再说下去。但那股未尽之意,却像一块沉重的巨石,轰然砸在林清源和苏小婉的心头。
吞噬。
这个自从他们踏入这个黑暗世界以来,就被云芷严厉告诫、被清平茶馆视作绝对禁忌的词语,这个象征着堕落、丧失自我、与玄阴宗那群野兽同流合污的行为,第一次,从他们最亲近的同伴口中,以一种充满了迷茫、痛苦、甚至带着一丝微弱希冀的、犹豫不决的口吻,被提了出来。
它不是来自敌人嚣张的宣言,也不是来自旁观者冷酷的分析,而是来自刚刚一同经历过生死、伤痕累累的同伴,来自内心最深处因无力保护而产生的绝望质疑。
苏小婉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向王胖子,小巧的嘴唇微微张开,想要说什么,却被这突如其来的、颠覆性的假设惊得失去了言语。她看着王胖子脸上那毫不掩饰的痛苦和挣扎,看着他那因自责而扭曲的表情,一时间,那句“不能吞噬”的准则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因为她自己,在刚才那极致的恐惧和无助中,何尝没有闪过一瞬间“如果我能更强”的念头?只是她从未敢将“更强”与“吞噬”联系起来。
林清源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骤然收缩,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甚至暂时压过了左臂的伤痛。王胖子的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了他内心深处最隐秘、最不愿面对的角落。
他回想起赤发鬼掌心那团跳跃的、散发着毁灭气息的阴煞火。那力量,狂暴、灼热、充满侵略性,确实令人恐惧。但在恐惧之下,在那生死一线的瞬间,是否也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那种能够主宰自身与他人命运的力量的……向往?
如果拥有那样的力量,是否就能打破这“弱者”的枷锁?是否就能让同伴不再因自己的无力而受伤流血?是否就能在这残酷的黑暗世界里,真正拥有立足之地,而不仅仅是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依靠侥幸和躲避苟延残喘?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毒蔓,一旦出现,便开始疯狂地汲取着他内心的迷茫、恐惧和不甘,迅速蔓延。
茶馆内堂通往后院的门帘被一只纤细的手轻轻掀开,云芷端着一个木制托盘走了出来。托盘上放着三只粗陶碗,碗里盛着微微荡漾、散发着淡淡苦涩药草气息的暗绿色液体——正是能够帮助他们稳定心神、抑制嗜血冲动的清心符水。
她的脚步很轻,如同猫踏,但院中的三人都立刻察觉到了她的到来。王胖子像是做错了事被抓住的孩子,猛地低下头,后面的话语戛然而止,脸上掠过一丝慌乱。苏小婉也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用手背胡乱地擦着脸颊的泪痕。
云芷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三人,将王胖子那未尽的言语、脸上的挣扎,林清源眼中的震动与晦暗,以及苏小婉的惊惶无措,都尽收眼底。她没有立刻询问,也没有流露出任何责备的神色,只是缓步走到三人中间,将托盘轻轻放在旁边一个闲置的石墩上。
“先把符水喝了,稳定伤势和心神。”云芷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清冷,听不出太多情绪,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她先拿起一碗,递给离她最近的苏小婉。
苏小婉怯生生地接过,小口小口地啜饮着,温热的符水顺着喉咙滑下,那股熟悉的苦涩中带着一丝清凉的气息渐渐抚平了她激荡的心绪,让她冰冷的四肢恢复了一点暖意。
云芷又拿起一碗,走到王胖子面前,递给他。王胖子不敢抬头看她,闷声接过陶碗,仰头“咕咚咕咚”几口就将符水灌了下去,仿佛想用这液体冲刷掉喉咙里那股难以言说的涩意,以及脑海中那些翻腾不休的念头。
最后,云芷端着最后一碗符水,走到依旧单膝跪地的林清源面前。她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站着,等待着。
林清源深吸一口气,用完好的右手撑住膝盖,有些艰难地站起身。长时间的跪姿和伤势让他的身体有些僵硬,起身时眼前甚至黑了一下,微微晃动才稳住身形。他伸出右手,接过了云芷递来的符水。
碗壁传来的温热触感,以及符水中蕴含的那股平和清凉的能量,让他混乱焦躁的心绪略微沉淀。他低头看着碗中暗绿色的液体,自己的倒影在其中扭曲、模糊。
“云芷前辈,”林清源的声音因为伤痛和心绪起伏而显得有些沙哑,“我们……是不是太慢了?”
他没有直接提及“吞噬”二字,但这个问题本身,已经包含了太多。他问的是力量增长的速度,问的是在这危机四伏的环境中,他们选择的这条依靠自身缓慢积累、坚守底线的道路,是否真的可行。
云芷看着他,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古井,映不出丝毫波澜,却仿佛能看透人心底最深处的不安与动摇。“道路是自己选择的,代价也需要自己承担。”她的语气平淡,没有直接回答林清源的问题,而是陈述着一个冰冷的事实,“力量的获取,从来都有代价。吞噬带来的,不仅仅是力量的快速提升,更是灵魂的玷污、记忆的污染和永无止境的欲望。一旦踏出那一步,就再难回头。”
她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林清源,看向了更遥远的过去,声音里多了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缥缈:“我见过太多……最初或许只是为了自保,或许有着看似正当的理由,但最终,都在吞噬带来的力量与疯狂中,迷失了自我,变成了他们最初憎恶的模样。”
林清源握着陶碗的手指微微收紧。云芷的话,像是一盆冷水,浇在了他心头那刚刚滋生出的、名为“诱惑”的毒蔓上,发出“嗤嗤”的声响。他想起了云芷曾经偶尔流露出的、那深藏于平静下的疲惫与哀伤,想起了她那沉睡千年的过往,必然与这“吞噬”的禁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那种灵魂被撕裂、被外来记忆和怨念侵占的痛苦,仅仅是想象,就让人不寒而栗。
“我知道……”林清源低声回答,将碗中的符水一饮而尽。苦涩的味道在口腔中蔓延,那股清凉的气息流入四肢百骸,缓缓滋养着受损的经脉,尤其是左臂处,那麻木与刺痛似乎都减轻了一丝。但这并不能完全驱散他心底那沉甸甸的无力感和……一丝悄然滋生的怀疑。
坚守底线,固然崇高。但如果连生存都成了奢望,坚守的意义又在哪里?为了一个可能永远无法实现的、虚无缥缈的“未来”,就要眼睁睁看着身边的同伴一次次受伤,甚至可能付出生命的代价吗?
王胖子靠坐在墙边,听着云芷和林清源的对话,胖脸上神色变幻不定。云芷的话像重锤敲打在他的心上,让他对吞噬本能的恐惧再次升起。但左臂伤口传来的隐痛,以及林清源那焦黑残破的手臂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影像,又让那种“如果当初……”的念头顽固地扎根。
他猛地晃了晃脑袋,似乎想将那些纷乱的思绪甩出去,瓮声瓮气地开口,像是辩解,又像是说服自己:“云芷前辈,我……我就是想想……我没那意思……只是,只是看着清源这胳膊,看着小婉吓成那样,我心里……憋得慌!”他用力捶了一下自己的胸口,发出沉闷的响声。
苏小婉也小声嗫嚅着,声音细若蚊蚋:“云芷姐姐,王大哥他……他不是故意的……我们只是……只是太弱了……”说着,眼圈又红了起来。
云芷的目光从王胖子身上移到苏小婉,最后再次定格在林清源脸上。“弱,不是堕落的理由。”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千钧重量,“真正的强大,在于掌控自己的力量,而非被力量所掌控。清平茶馆存在的意义,便是寻找一条不同于掠夺与吞噬的道路。这条路或许艰难,或许漫长,但至少,我们还能称自己为‘人’。”
说完,她不再多言,拿起空了的托盘,转身,身影再次悄无声息地没入内室的黑暗中,留下后院中再次被沉重气氛笼罩的三人。
王胖子颓然地靠在墙上,闭上眼睛,粗重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显然内心仍在激烈地天人交战。
苏小婉抱着膝盖,将脸重新埋了进去,肩膀微微耸动,不知是在后怕,还是在消化着刚才那番关于“吞噬”的禁忌对话。
林清源站在原地,低头看着自己焦黑的左臂。云芷的话在他心中回荡,“真正的强大,在于掌控自己的力量……”可是,如果连最基本的力量都没有,又谈何掌控?如果连活下去都做不到,坚守着“人”的称谓,又有什么意义?
赤发鬼那嚣张的面容和那团暗红的火焰再次浮现。那火焰中蕴含的力量,是如此的直接,如此的具有诱惑力。吞噬同类的尸丹,就像是一条铺设好的、通往力量的捷径,尽管这条捷径布满荆棘,通往的可能是深渊。
“如果……”林清源的脑海中,也不可抑制地再次冒出了这个词语。
如果吞噬一颗尸丹,就能让左臂快速恢复……
如果吞噬一颗尸丹,就能拥有抗衡赤发鬼的力量……
如果……
这个夜晚,注定漫长。后院的寂静中,弥漫的不仅仅是伤痛和血腥,更有一种名为“诱惑”的种子,已经悄然落下,在王胖子不甘的低语中,在林清源沉默的凝视里,在苏小婉无助的哭泣下,悄然生根,等待着破土而出的时机。弱者的悲哀,不仅在于无力反抗,更在于在绝望的深渊边缘,那来自黑暗捷径的、低语般的召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