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芷的话语,如同寒冬里最凛冽的风,裹挟着冰冷刺骨的规则与血淋淋的现实,将林清源最后一丝属于“人类”的侥幸与温暖彻底吹散。他僵立在原地,仿佛连灵魂都被冻结,只剩下那具苍白、冰冷、内里涌动着陌生力量的躯壳,在无声地承受着这灭顶般的绝望。
房间里陷入了长久的死寂。只有窗外被过滤后的、柔和的光线,在地板上投下缓慢移动的斑驳影子,证明着时间并未真正停滞。林清源的脑海中,反复翻滚着那些残酷的字眼:僵尸、吸血、畏光、惧银、天师府、猎杀……每一个词都像一把沉重的铁锤,反复敲打着他已然脆弱不堪的神经。他感觉自己仿佛坠入了一个无边无际的噩梦,但指尖传来的冰冷触感,鼻腔中过于清晰的尘埃气味,以及体内那股沉寂却无法忽视的、非人的能量脉动,都在无情地提醒他,这不是梦。这是比噩梦更加残酷的现实。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回到桌上那只粗陶茶杯。杯中残余的些许琥珀色液体,已经失去了温度,但那清冽中带着微苦与甘甜的气息,似乎还隐隐萦绕在空气中。就是这杯看似普通的“水”,在他饮下之后,奇迹般地抚平了那几乎要将他逼疯的感官过载和内心深处对鲜血的灼热渴望。
这杯水……是什么?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无声的疑问,一直静坐品茗、仿佛与周围空间融为一体的云芷,轻轻放下了自己手中的茶杯,发出了细微的磕碰声。这声音在极度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也将林清源从混乱的思绪中稍稍拉回。
“这杯水,”云芷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她的目光平静地落在空杯上,“并非凡品。它名为‘清心符水’。”
林清源抬起那双淡灰色的眸子,带着困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望向她。
“顾名思义,它以特殊符箓加持过的净水为基础,辅以数种性质温和、能够安抚躁动阴煞之气的灵植药材,经由特殊手法炼制而成。”云芷解释道,语气如同在讲述一个寻常的茶方,但其内容却远超常理,“它的作用,便是暂时压制你身为僵尸的本能冲动,尤其是那股对鲜血的原始渴望,同时平复你因感官异变而带来的精神躁动,让你能够维持住基本的理智与平静。”
她顿了顿,看向林清源,眼神中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对于初生的你,以及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这清心符水,将是维系你‘人性’,避免你彻底堕入疯狂与嗜血深渊的……必需品。”
必需品……
这个词如同重锤,再次敲打在林清源的心上。他不再是那个只需要普通食物和饮水就能生存的林清源了。他需要依靠这种特殊的“药物”,才能勉强维持住一个看似正常的、不被本能支配的状态。
“它……能维持多久?”他嘶哑着声音问道,这是他现在最关心的问题。如果效力短暂,那他岂不是要时刻活在失控的边缘?
“视个体情况与炼制批次而定。”云芷的回答依旧客观而冷静,“以你目前的状态,以及刚才饮下的那一杯的效力来看,大致能维持十二个时辰左右。期间,你对鲜血的渴望会被压制到最低,感官也会趋于一个相对稳定、不至于让你崩溃的水平。但效力会随着时间推移逐渐减弱,尤其是在你情绪剧烈波动,或者动用体内力量之后,消耗会加剧。”
十二个时辰……一天。
这意味着,他每一天,都需要这样一杯“清心符水”,才能像“人”一样思考,才能不被那噬骨的饥饿感所奴役。这不再是简单的口渴饮水,而是如同瘾君子对药物的依赖,是维系他存在形态的脆弱平衡。
一股巨大的悲哀涌上心头。他不仅变成了怪物,还成了一个需要靠“药物”来抑制怪物本能的、更加可悲的存在。
云芷似乎看穿了他内心的挣扎与自我厌弃,但她并没有出言安慰。有些痛苦,必须亲自咀嚼、吞咽、消化,旁人无法代劳。她只是继续说道:“这符水的炼制并不易,所需材料也非寻常之物。清平茶馆,是目前唯一能稳定提供此物的地方。”
这句话,如同最后一块拼图,将林清源眼前的处境清晰地勾勒出来。清平茶馆,不仅仅是一个暂时的庇护所,更是他赖以生存的“药房”。而云芷,则是那个掌握着他生命线的人。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那冰冷而坚韧的触感提醒着他自身的改变。他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向云芷,有感激,有恐惧,有困惑,也有一种无可奈何的认命。
“为什么……”他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在问,“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要给我这个?”他指了指空杯,意指这维系他半人半尸状态的符水。
如果让他就那么彻底死去,或者完全变成没有理智的怪物,是不是反而是一种解脱?为何要让他停留在这种非人非鬼、痛苦挣扎的境地?
云芷迎着他的目光,那双深邃的眼眸中,仿佛有星河流转,有岁月沉淀。她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言辞,又似乎只是在回忆某些久远的片段。
“救你,或许是一时的不忍。”她的声音似乎飘远了一些,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怅然,“见你生机将绝,魂魄将散,而那玄阴宗的爪牙竟敢在我庇护的区域如此肆无忌惮……出手,是必然。”
她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林清源身上,变得清明而锐利:“但将你转化为同类,并提供这清心符水,则并非全然出于怜悯。”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观察林清源的反应,然后才缓缓说道:“我观察你有一段时日了。你在茶馆工作时的专注与沉静,你对那只流浪猫不经意间流露的善意……在这座冰冷麻木的城市里,如同浑浊泥潭中一丝微弱却执拗的清泉。你的灵魂深处,残存着一种……或许连你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纯净’特质。这种特质,在如今污浊的世道中,已属罕见。”
“僵尸之道,并非只有杀戮与吞噬这一条绝路。”她的语气中透露出一种超越世俗认知的淡然,“吞噬同类尸丹,固然是快速获取力量、实现进化的捷径,但其中凶险极大,稍有不慎便会承载无数怨念与混乱记忆,最终迷失自我,沦为只知力量的空壳。而吸食活人精血,虽能维持存在,却也极易被血腥欲望支配,沉沦于杀戮的快感,同样是一条不归路。”
“我创立‘清平茶馆’,收容如你这般不愿彻底堕落的同类,研究这清心符水,便是希望能找到一条……不同的路。”她的目光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又带着某种坚定的信念,“一条能够让我们这类存在,在维系自身的同时,尽可能保留人性,与这个世界……哪怕是艰难地、脆弱地共存下去的路。”
“你,”她的视线落在林清源身上,带着一种审视,也带着一丝微弱的期待,“或许能成为这条路上,一个值得观察的……可能性。”
可能性?
林清源咀嚼着这个词,心中五味杂陈。他不知道自己这具残破的灵魂和这具怪物的躯壳,能有什么“可能性”。他只觉得前路一片黑暗,背负着永恒的诅咒和生存的枷锁。
但,云芷的话,像是一颗极其微小的火星,落入了他在绝望中冰封的心湖。虽然未能立刻点燃希望,却至少让他意识到,他并非完全没有选择。他可以选择依赖这清心符水,努力维持住“林清源”的意识和人性,在这条看似绝境的路上挣扎前行。哪怕只是为了不辜负云芷口中那所谓的“纯净”,哪怕只是为了证明,变成僵尸,未必就一定意味着成为只知杀戮的恶魔。
他低头,看着自己苍白的手,又看了看桌上那只空了的粗陶茶杯。那杯清心符水,不仅仅压制了他的嗜血冲动,更像是一道脆弱的堤坝,暂时拦住了将他冲向非人深渊的洪流。
这第一杯茶,饮下的是救赎,也是枷锁;是短暂的安宁,也是漫长挣扎的开端。它明确地告诉他,从今往后,他的生存将与这杯特殊的“水”紧密相连,与清平茶馆紧密相连,与眼前这个神秘而强大的女子紧密相连。
他缓缓抬起头,眼中的混乱和绝望并未完全散去,但多了一丝认命般的平静,以及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我……明白了。”他嘶哑地说道,声音依旧难听,却少了几分之前的崩溃,“这符水……我需要它。”
云芷看着他,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微微颔首。
“每日这个时辰,我会让人将符水送至你房间。”她站起身,衣裙曳地,不染尘埃,“好好休息,适应你新的身体和感知。记住我告诉你的一切规则。在你能够完全控制自身之前,尽量不要离开茶馆范围。”
说完,她不再多言,转身,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房间,轻轻带上了房门。
房间里,再次只剩下林清源一人。
他走到桌边,拿起那只空了的粗陶茶杯,指尖摩挲着杯壁上粗糙的质感。杯底还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清心符水的清凉气息。
他将杯子紧紧握在手中,仿佛握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又像是握住了一道沉重的枷锁。
这第一杯茶,注定将成为他未来漫长而黑暗的岁月中,无法摆脱的生存印记。而他的人生,也从此与这杯特殊的“茶”,与这间名为“清平”的茶馆,与那个名为云芷的女子,以及那条布满荆棘的、非人的挣扎之路,牢牢地捆绑在了一起。前路未知,吉凶未卜,但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