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正云留下的那句话,如同投入死水潭中的一颗石子,激起的涟漪在清平茶馆内持续扩散,久久未能平息。尽管云芷的分析倾向于那只是一句泛泛的警告,但那种被更高层次存在无意间扫过、甚至可能留下了一丝注目的感觉,依旧像一片沉重的阴云,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
接下来的两天,茶馆的运营几乎陷入了半停滞的状态。王胖子严格执行着云芷的指令,对任何上门的新客都抱持着最高级别的警惕,能用“今日客满”、“东家有喜”等借口推掉的,绝不接待。实在推脱不掉的熟客,他也只是简短寒暄,尽快送上茶水,便寻个由头退到后堂,尽量减少接触的时间。
林清源和苏小婉则彻底成为了后堂的“幽灵”。林清源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后院那片狭小的天地里,反复进行着云芷教导的基础训练——收敛气息,控制力量,锤炼那仅有的几种保命技巧。然而,他的心神却难以完全沉浸其中。每一次发力,每一次试图将能量压缩凝聚,张正云那双冰冷无波的眼眸就会不受控制地浮现脑海,仿佛在无声地质疑着他所有的努力,提醒着他自身的渺小与脆弱。
苏小婉的状态更差。她几乎不敢离开后堂那个最阴暗的角落,仿佛只有紧紧贴着墙壁,才能汲取到一丝微不足道的安全感。她吃得很少,本就苍白的小脸更是瘦削了下去,大眼睛下泛着淡淡的青黑,任何一点突如其来的声响都会让她如同惊弓之鸟般猛地一颤。她常常抱着膝盖,将脸埋进去,肩膀微微耸动,发出压抑的、小动物般的呜咽声。王胖子和林清源的安慰显得苍白无力,他们自身的恐惧并不比她少,只是表现方式不同而已。
云芷依旧保持着表面的平静,但细心的林清源发现,她停留在香案前那尊古朴雕像前的时间变长了,有时只是静静地站着,指尖无意识地拂过雕像冰凉的表面,深邃的眼眸望着袅袅升起的青烟,仿佛在透过那烟雾,窥探着外界更加汹涌的暗流。她身上那种遗世独立的清冷气息,似乎也变得更加浓郁,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不敢打扰的凝重。
这种令人窒息的压抑,在第三天傍晚,被一场不期而至的秋雨打破了。
起初只是淅淅沥沥的雨点,敲打着茶馆的青瓦屋檐,发出清脆而规律的声响。但很快,雨势转大,变成了瓢泼大雨,密集的雨幕连接了天地,将远处的街景和灯火都模糊成了片片晕染的光斑。狂风卷着雨滴,猛烈地拍打着门窗,发出“砰砰”的撞击声,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手在焦急地叩打着这脆弱的避风港。
雨水带来了深秋的寒意,也带来了一种……不祥的气息。
林清源正坐在后堂的门槛上,望着被雨帘笼罩的后院,感受着空气中骤然增加的湿冷。这种天气,对于需要依靠嗅觉和听觉预警的他们来说,并非好事。雨水会冲刷掉许多痕迹,也会掩盖许多声音。
突然,一阵极其微弱、却与风雨声截然不同的窸窣声,从前厅靠近门口的方向传来。
那声音极其轻微,像是有什么湿漉漉的东西在小心翼翼地摩擦着门板,又像是某种小动物在屋檐下躲雨时发出的动静。
但王胖子几乎在声音响起的瞬间就猛地从凳子上弹了起来!他脸上的慵懒和疲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警惕和紧张。他示意林清源和苏小婉不要出声,自己则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潜到通往前厅的门帘旁,侧耳仔细倾听着。
外面的风雨声很大,几乎掩盖了那微弱的窸窣声。但王胖子凝神感知了片刻,脸色却变得越来越难看。他回过头,对着云芷和林清源的方向,无声地做了几个手势,又指了指门外。
林清源看懂了,那是他们约定好的暗号之一——有“东西”在外面,不是人类,带着同类的气息,但状态很不对劲,而且……只有一个。
云芷不知何时也已站起了身,走到了门帘旁。她微微蹙着眉,感受着门外那缕在风雨中飘摇不定、充满了惊恐、痛苦与绝望的阴煞之气。
“开门。”云芷的声音低沉而果断。
王胖子愣了一下,似乎有些犹豫。在这种时候,放一个不明底细的同类进来,风险极大。
“它快散了,”云芷补充道,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而且,它身上带着……‘他们’的味道。”
“他们”二字,让王胖子和林清源的心同时一沉。玄阴宗!
王胖子不再迟疑,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拔掉了门闩,将木门拉开了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
几乎在门开的瞬间,一个黑影就如同失去所有力气般,顺着门缝软软地倒了进来,“噗通”一声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那是一个……几乎无法称之为“人形”的存在。
它(或许用“他”更合适)浑身湿透,衣物破烂不堪,沾满了泥泞和某种暗褐色的、已经干涸的污渍。露出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青灰色,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深可见骨的撕裂伤,伤口边缘泛着诡异的黑色,仿佛被某种腐蚀性的力量侵蚀过,没有丝毫愈合的迹象。最令人触目惊心的是,他的一条手臂和半边肩膀已经不翼而飞,断口处参差不齐,同样缠绕着那股令人不安的黑色气息。
他趴在地上,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微弱的阴煞之气正从他残破的身体里不可逆转地飞速流逝。他的脸埋在水渍中,看不清容貌,但那股浓郁到化不开的恐惧与绝望,却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冲击着在场每一个人的心神。
“是……是老吴……”王胖子借着昏暗的光线,辨认出了那残破躯体上仅存的一点熟悉特征,声音瞬间变得干涩无比,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他……他是在城西‘废品收购站’那个小聚点……”
他的话没能说完,但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这个被称为“老吴”的僵尸,来自一个与清平茶馆有着松散联系、同样由少数不愿依附玄阴宗、试图抱团取暖的低阶僵尸组成的小型互助点。那个据点位置比茶馆更加偏僻隐蔽,实力也更弱。
而现在,他们的成员之一,以如此凄惨的模样,濒死地出现在这里。
云芷快步上前,蹲下身,指尖凝聚起一缕精纯平和的阴气,试图注入老吴体内,稳定他即将彻底消散的意识和魂火。
然而,她的阴气刚一接触老吴的身体,尤其是那些缠绕着黑色气息的伤口,就如同冷水滴入滚油般,引发了剧烈的排斥反应!老吴残破的身体猛地弓起,发出一声非人的、极其痛苦的嘶嚎,那嘶嚎中充满了无尽的恐惧和临死前的挣扎。
“呃……玄……玄阴……宗……”老吴似乎被这外来的刺激短暂地唤回了一丝清醒,他猛地抬起头,露出一张因极致痛苦而扭曲变形的脸,双眼空洞无神,只剩下纯粹的恐惧,他死死地抓住云芷的衣袖,指甲因为用力而崩裂,“……来了……他们……都……死了……吞……吞噬……一个……都没……没……”
他的话语断断续续,如同破碎的磁带,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但关键词已经足够清晰——玄阴宗,屠杀,吞噬!
“…………煞……好浓的……煞……逃……快……逃……”他最后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抓住云芷衣袖的手无力地滑落,空洞的眼睛依旧圆瞪着,定格在了生命最后一刻那极致的恐惧之中。随即,他身体内最后一丝微弱的能量波动也彻底消散,残破的躯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灰败、僵硬,最终,开始缓缓化作飞灰,连同那些破烂的衣物一起,逐渐消散在空气中。
尸骨无存!甚至连转化为最低等白僵的机会都没有,是真正意义上的、魂飞魄散的彻底湮灭!
整个前厅,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门外哗啦啦的雨声,依旧不知疲倦地敲打着这个世界,衬得门内的寂静更加诡异和恐怖。
王胖子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看着老吴消失的地方,那里只留下一滩水渍和些许灰烬,仿佛刚才那凄惨的一幕只是众人的幻觉。但他知道,那不是。老吴临死前那绝望的嘶吼,那充满恐惧的眼神,以及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去的、属于玄阴宗特有的那种狂暴、贪婪的吞噬煞气,都无比真实地烙印在了他的脑海里。
苏小婉早已吓得瘫软在地,双手死死地捂住嘴巴,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极致的恐惧甚至让她发不出任何声音。
林清源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四肢百骸都冰冷僵硬。他虽然不是第一次近距离面对死亡(他自己的转化就是一次),但如此近距离地目睹一个同类,一个尚且保留着部分理智和情感的“同胞”,以如此凄惨、如此绝望的方式彻底消散,所带来的冲击是前所未有的。
玄阴宗……吞噬……
这两个词不再是云芷口中抽象的概念和王胖子描述中的遥远威胁,而是通过老吴那残破的躯体和临死前的哀嚎,化作了无比具体、无比狰狞的恐怖画面!他仿佛能看到,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一群彻底抛弃了人性的怪物,狞笑着将利爪刺入同类的胸膛,挖出那维系着存在与意识的尸丹,贪婪地吞噬,享受着力量增长的快感,而受害者的哀嚎与绝望,则成了他们盛宴的背景音。
这种赤裸裸的、源于同根相残的残酷,比天师府的符剑更加令人胆寒。符剑代表着秩序的审判与毁灭,虽然冰冷无情,尚有其规则可言。而玄阴宗的吞噬,代表的则是彻底的混乱、野蛮与堕落,是没有任何底线和道德可言的绝对恶意!
“废品收购站……完了。”王胖子声音沙哑地打破了死寂,带着一种兔死狐悲的凄凉与恐惧,“老吴是拼着最后一口气,燃烧了本源才逃出来报信的……他们……他们真的开始清洗了!”
云芷缓缓站起身,她的脸上依旧看不出太多的情绪波动,但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眸子里,此刻却仿佛有黑色的风暴在酝酿。她看着地上那滩即将彻底消失的痕迹,以及空气中残留的那缕令人作呕的吞噬煞气,沉默了很久。
雨水敲打门窗的声音,此刻听来,不再仅仅是自然的声响,更像是为某个遥远之地发生的惨剧奏响的哀乐,又像是敌人逐渐逼近的密集战鼓。
“清理掉痕迹。”云芷最终开口,声音比平时更加低沉冰冷,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肃杀,“关闭所有门窗,启动后院的基础隔绝阵法。”
王胖子一个激灵,连忙应声,手忙脚乱地开始处理老吴留下的最后痕迹,并将门窗彻底锁死,又跑到后院,启动了某个隐藏的简易阵法。一层微不可察的能量波动如同水纹般荡漾开来,将茶馆内部的气息与外界稍微隔绝。
但这并不能带来真正的安全感。所有人都知道,老吴能逃到这里,意味着玄阴宗很可能已经知晓清平茶馆的存在和位置。那个黑色的“蚀骨之眼”标记,不再是模糊的警告,而是化作了实实在在的、滴着鲜血的屠刀!
恐慌,如同瘟疫般在小小的茶馆内无声地蔓延、发酵。
苏小婉蜷缩在角落里,将脸深深埋入膝盖,瘦小的身体不住地颤抖,压抑的哭泣声断断续续。王胖子坐立不安,一会儿走到窗边透过缝隙紧张地窥视外面被雨幕笼罩的街道,一会儿又烦躁地搓着手,嘴里无意识地念叨着什么,眼神中充满了对未来的茫然与恐惧。
林清源靠坐在冰凉的墙壁上,闭上眼睛,却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尸丹那沉重而紊乱的搏动。老吴临死前的惨状,与张正云那冰冷的警告,在他脑海中交替浮现。
“最近不太平……”——现在,他终于深刻地理解了这句话背后可能蕴含的血腥事实。这天师府弟子是否早已察觉了玄阴宗的动向?他的警告,究竟是针对可能被波及的“普通人”,还是……另有所指?
风雨依旧肆虐,仿佛要将世间所有的污秽与罪恶都冲刷出来。清平茶馆在这暴风雨之夜,如同一叶随时可能倾覆的孤舟,漂泊在越来越汹涌的黑暗浪潮之上。
风雨欲来,而那真正的雷霆与毁灭,似乎已然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