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源背靠着死胡同尽头那冰冷粗糙、布满污渍的砖墙,身体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般滑坐在地。剧烈的喘息撕扯着他冰冷的肺部,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巷子里污浊的霉味和自身能量过度消耗后的灼痛。眼中那骇人的猩红早已褪去,重新显露出淡灰色的本质,但这双眼睛里此刻充斥的,不再是往日的沉静或坚定,而是劫后余生的巨大惊恐、深入骨髓的疲惫,以及……如同墨汁滴入清水般迅速弥漫开的、浓得化不开的自我厌恶与后怕。
冰冷的汗水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紧贴在皮肤上,晚风穿过堆满废弃建材的狭窄空间,带来刺骨的寒意,却远不及他内心冰封的万分之一。
他刚才……差点就……
那个小男孩膝盖上刺目的鲜红,母亲惊恐护犊的眼神,自己喉咙里发出的那声不似人声的低吼,以及体内那股几乎要将他彻底吞噬的、纯粹的毁灭欲望……这些画面和感觉,如同用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印在了他的灵魂深处。
林清源抬起依旧微微颤抖的双手,目光死死地盯着这双苍白、指节分明、蕴含着非人力量的手。就是这双手,刚才差一点就撕开了那稚嫩的肌肤,扼断了那脆弱的脖颈,沾染上温热的、活生生的鲜血……
怪物……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脑海深处响起,带着无尽的嘲讽与否定。
你就是个怪物……一个控制不住本能、随时可能暴起伤人的野兽……
什么守护……什么人性……都是自欺欺人的笑话!看看你刚才的样子!和玄阴宗那些杂碎有什么本质区别?不过是还没得手罢了!
自我怀疑与否定,如同疯狂滋生的毒藤,瞬间缠绕了他的整个心神。一直以来支撑着他的信念——那份对茶馆的守护之心,那份与玄阴宗划清界限的坚持,那份被视为人性证明的痛苦挣扎——在刚才那险些酿成的惨剧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不堪一击。
他连自己都控制不住,拿什么去守护别人?他连最基础的嗜血本能都无法完全压制,又凭什么去走那条与众不同的之路?
巨大的虚无感和恐惧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林清源彻底淹没。他蜷缩在角落里,将脸深深埋入膝盖,试图隔绝外界的一切,也隔绝内心那令人绝望的嘶吼。然而,黑暗中,那双充满恐惧的孩童的眼睛,和母亲惊骇的面容,却愈发清晰地浮现,无声地拷问着他的灵魂。
不知在死胡同里瘫坐了多久,直到远处传来王胖子刻意压低的、带着焦急的呼唤声:清源!清源!你小子在哪?没事吧?
林清源猛地惊醒,意识到自己不能一直待在这里。他挣扎着想要站起,却发现双腿依旧酸软无力。最终,他扶着冰冷的墙壁,勉强撑起身体,摇摇晃晃地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当林清源的身影出现在巷口,映入王胖子和匆匆赶来的云芷眼中时,他的状态让两人都皱紧了眉头。林清源脸色苍白得吓人,眼神涣散空洞,嘴唇没有丝毫血色,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魂魄,只剩下一个空洞的躯壳,行走间都带着一种踉跄的虚浮感。
清源!王胖子快步上前,一把扶住林清源,触手一片冰凉的湿意,让他心头更沉,你怎么样?没事吧?那对母子……
他们……没事吧?林清源的声音干涩嘶哑,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仿佛害怕听到答案的颤抖。
没事没事!王胖子连忙说道,语气带着安抚,就是吓着了,我远远看了一眼,那当妈的抱着孩子赶紧走了,没看清咱们。王胖子顿了顿,看着林清源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叹了口气,你也别太……这玩意儿,有时候就是控制不住,尤其是符水不够的时候……胖爷我以前也……
王胖子试图安慰,但林清源仿佛什么都没听进去,只是喃喃地重复着: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云芷静静地站在一旁,目光落在林清源身上,那深邃的眼眸中看不出什么情绪,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林清源身上那股几乎要溢散出来的、混乱而绝望的精神波动。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淡淡道:回去再说。
返回清平茶馆的路途,沉默得令人窒息。林清源低着头,机械地跟着王胖子和云芷,对周围的一切都失去了反应。茶馆那熟悉的门扉在他眼中,似乎也失去了往日的温暖,反而像是一个映照出他失败与不堪的镜子。
回到茶馆后院,苏小婉看到林清源这副模样,吓得小脸煞白,想要上前询问,却被王胖子用眼神制止了。
这一夜,对林清源而言,注定是漫长的煎熬。
身体的疲惫让他很快陷入了沉睡,但意识却坠入了一片更加黑暗恐怖的深渊。
**他变成了那个在交叉巷袭击人类的赤发鬼!** 青黑色的皮肤,虬结的肌肉,口中滴落着腥臭的涎液,眼中只有对鲜血的贪婪与疯狂。他追逐着那个穿着工装、惊恐奔逃的人类男子,利爪轻易地撕开了对方的背脊,温热的血液喷溅在他的脸上,带来一种令人战栗的满足感……
**他又变成了那个在阴暗巢穴中,匍匐在将臣王座之下的赤发鬼!** 感受着那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与敬畏,听着那充满恶意的低语,内心充满了对力量扭曲的渴望和对吞噬的同类的兴奋……
**场景猛地切换,他又变成了今晚那个差点失控的自己!** 猩红的视野里,只有那摔倒哭泣的孩童和膝盖上刺目的鲜血,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然后,他到了扑倒了那孩子,獠牙刺入了柔嫩的脖颈,温热的液体涌入喉咙,伴随着母亲撕心裂肺的尖叫……
不——!!!
林清源猛地从噩梦中惊醒,弹坐起来,冷汗淋漓,心脏(或者说尸丹)疯狂地擂动着胸腔,带来一阵阵窒息的痛感。他大口喘息着,环顾四周,确认自己还在茶馆后堂那熟悉的黑暗中,确认刚才那血腥的一幕只是梦境。
然而,那梦境太过真实,那嗜血的快感、那毁灭的欲望、那作为加害者的视角……一切都如此清晰,仿佛是他内心深处潜藏的另一面。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紧紧缠绕住他的心脏。
他对自身的存在,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更深的恐惧和怀疑。
接下来的几天,林清源像是变了一个人。
他变得异常沉默,几乎不再主动开口说话。王胖子试图用他惯常的插科打诨来调节气氛,但林清源只是牵动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僵硬表情,眼神依旧空洞。苏小婉小心翼翼地为他端来符水,林清源接过时,手指都会微微颤抖,仿佛那碗符水是照妖镜,映照出他内心的丑陋。
他开始下意识地躲避他人的目光,尤其是王胖子和苏小婉靠近时,他会不自觉地后退半步,或者移开视线。那晚差点将同伴视为的可怕念头如同鬼魅般萦绕不去,每一次闪现都让他感到一阵冰冷的战栗和深入骨髓的羞愧。他害怕自己不知何时又会失控,害怕会伤害到这些给予他温暖和接纳的同伴。
修炼时,林清源变得畏首畏尾。他不敢再像以前那样,尝试去引导或触碰尸丹中那奇异的能力区域,生怕一个不慎,就会再次引动那沉睡的、狂暴的野兽。甚至连最基本的能量控制练习,他都显得心不在焉,每一次调动力量,都伴随着深深的疑虑和恐惧——这份力量,究竟是守护的工具,还是毁灭的引信?
他常常独自一人坐在后院最阴暗的角落,抱着膝盖,将脸埋起来,一坐就是大半天。脑海中反复回放着那晚的每一个细节,试图找出自己究竟是在哪个环节失去了控制。是意志不够坚定?是对符水的依赖太深?还是……他骨子里,其实就潜藏着和玄阴宗那些疯子一样的残忍本性?这种无休止的、近乎自虐的自我拷问和精神内耗,让林清源迅速憔悴下去。他眼底带着浓重的青黑,气息也变得有些不稳,整个人笼罩在一层浓郁的、化不开的阴郁之中,仿佛一缕随时可能被风吹散的幽魂。
王胖子和苏小婉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王胖子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只是烦躁地挠着头,蹲在门口叹气。苏小婉则更加小心翼翼,连走路都踮着脚尖,生怕惊扰了状态明显不对的林清源,看向他的目光里充满了担忧和不知所措。
云芷依旧保持着大部分时间的沉默,但她的目光停留在林清源身上的时间,明显变长了。那双看尽千年沧桑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情绪在缓缓流动,不再是纯粹的观察与考量,而是多了一丝……类似于感同身受的复杂意味。她看着林清源在恐惧与自我怀疑的泥沼中挣扎,仿佛看到了很久很久以前,某个同样在黑暗中迷失的影子。
这天深夜,林清源又一次从血腥的噩梦中惊醒,冷汗浸湿了单薄的衣物。他再也无法入睡,悄无声息地来到后院,靠着冰凉的井沿坐下,仰头望着被屋檐切割开的一小片星空,眼神空洞而迷茫。
就在这时,一片素白的衣角出现在他的余光里。云芷不知何时来到了他的身边,没有看他,同样望着那片星空,清冷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缓缓响起,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温和:
恐惧,说明你还在乎。自我怀疑,证明你尚未放弃思考。这……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