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团由江老六精血与魂念燃烧所化的血色光晕,如同一个不甘瞑目的眼睛,死死地钉在清平茶馆后院的虚空之中。其中翻涌的绝望、恐惧、以及那最后一丝撕心裂肺的哀求,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烫伤了每一个感知到它的存在。先前云芷强化匿影阵所带来的那点微弱安全感,在这血符面前,脆弱得如同阳光下的薄冰,瞬间碎裂,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寒潭。
令人窒息的死寂仅仅维持了不到三个呼吸的时间。
“救!必须得救!”王胖子如同被点燃的炸药桶,猛地从墙边弹起,庞大的身躯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激动而微微发抖。他一步踏前,脚下的青石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胖脸上横肉虬结,那双小眼睛瞪得溜圆,里面布满了血丝,死死盯着那团血符,仿佛要将那其中蕴含的悲惨景象彻底烙印在脑海里。“江老六!那是条响当当的汉子!他们‘老槐团’窝在竹根巷那污水横流的下水道里,跟咱们一样,不就是想他妈的不沾血腥、苟延残喘地活下去吗?!他们招谁惹谁了?!”
王胖子的声音如同受伤的野兽在低嚎,带着一种感同身受的悲愤:“上次!就上次我去城北废弃工厂找那截阴沉木,被玄阴宗两个巡街的杂碎堵在死胡同里!要不是江老六正好带着人从旁边经过,故意弄出动静把那两个杂碎引开,老子早就被他们拆吧拆吧当补品吞了!这份情,胖子我刻在骨头里,不敢忘!”
他挥舞着粗壮的手臂,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老周脸上,情绪彻底失控:“现在他们被玄阴宗那群没人性的畜生围住了!发来的是血符!血符啊!那是拿命在喊救命!咱们清平茶馆,平日里口口声声说的‘同道互助’,说的‘坚守底线’,难道都他妈是放屁吗?!要是今天咱们眼睁睁看着老槐团被灭,看着江老六被抽丹噬魂,那咱们跟玄阴宗那些只知吞噬的禽兽还有什么区别?!咱们的‘义’字,是写在纸上的,还是刻在心上的?!”
王胖子的咆哮在狭小的后院回荡,震得屋檐下的灰尘簌簌落下。他重情重义,性子刚烈如火,江老六的恩情和此刻的绝境,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良心上,让他根本无法保持冷静。在他看来,见死不救,就是背信弃义,就是对他们所坚持的一切的背叛!
“胖子!你给老子闭嘴!冷静下来!”老周猛地一声断喝,声音虽不如王胖子洪亮,却带着一股常年采药、与天地险恶搏斗磨砺出的沉稳和不容置疑的力量。他一把推开几乎要贴到自己脸上的王胖子,布满皱纹的脸上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你以为就你一个人讲义气?就你一个人心里不难受?”老周的目光锐利如鹰,死死盯着王胖子,语气沉缓却字字千钧,“江老六是条汉子,我知道!老槐团不容易,我也知道!但是,胖子你他妈用你那被肌肉塞满的脑子好好想想!现在是什么时候?!”
老周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几乎要戳到王胖子的鼻尖上,声音压抑着怒火和深深的忧虑:“玄阴宗刚对清源下了不死不休的悬赏!赤发鬼那条疯狗正瞪着血红的眼睛满世界找我们的麻烦!就在这个节骨眼上,跟我们有点交情的老槐团偏偏就被围了?还他妈能如此‘精准’地把血符送到我们这刚刚强化过隐匿阵法的地方?你不觉得这巧合得他妈令人头皮发麻吗?!”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转向一旁沉默不语的云芷和林清源,分析道:“云芷前辈,清源,你们想想。竹根巷距离我们不近,中间要穿过黑水街、废弃炼钢厂,那两处都是玄阴宗经常出没的地盘。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为什么偏偏是老槐团?这血符……我怀疑根本就是诱饵!是赤发鬼那阴险毒辣的家伙设下的圈套!”
老周的声音越来越低,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他们的目的,很可能就是围住老槐团,逼我们出去救援!一旦我们,尤其是云芷前辈您离开了茶馆,这里防御空虚,他们埋伏在暗处的主力就能趁虚而入!到那时候,别说救不了老槐团,我们自己这茶馆,我们所有人,包括清源,都可能被一锅端!这是调虎离山,是阳谋!我们不能上当啊!”
老周的分析,像是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精准而残酷地剖开了热血掩盖下的残酷现实。王胖子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脖颈,满腔的怒火和义愤被这冰冷的理性浇得吱吱作响,却无法找到反驳的理由。他只能痛苦地捶打着自己的脑袋,发出沉闷的“砰砰”声,胖脸上写满了不甘、挣扎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无力感。
苏小婉被这剑拔弩张的场面吓得瑟瑟发抖,她蜷缩在角落里,双手紧紧捂住耳朵,小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看看状若疯魔的王胖子,又看看面色阴沉如铁的老周,大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和无助的恐惧。她心地善良,本能地觉得应该去救那些可怜的人,可老周描绘的可怕后果又让她不寒而栗,小小的脑袋里一片混乱,只能将祈求的目光投向场中唯一还能保持绝对冷静的云芷,以及眉头紧锁、似乎在激烈思考的林清源。
后院的气氛紧绷到了极点,仿佛一点火星就能引爆。救与不救,不仅仅是道义与情感的抉择,更是一场关乎生死存亡的战略博弈,是热血与理智的残酷角力。
王胖子代表的,是黑暗世界中弥足珍贵的血性与情义,是“有所必为”的担当。他无法接受对恩人、对同道见死不救,那会让他觉得自己坚守的信念崩塌,与禽兽无异。
老周代表的,则是残酷生存法则下磨砺出的冷静与远见,是“有所不为”的智慧。他并非无情,而是深知敌人的狡猾与凶残,他必须为整个群体的存续负责,任何一次冲动,都可能将所有人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两种声音,两种立场,激烈地碰撞、撕扯,让置身其中的每一个人都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和煎熬。
林清源站在一旁,双拳不自觉地紧握,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王胖子的仗义执言让他胸腔发热,那种为了情谊不惜以身犯险的炽热,正是这冰冷绝望世界里最温暖的光。而老周那抽丝剥茧、直指核心的冷静分析,又像是一盆冰水,瞬间浇醒了他。他想起了自己外出采集蚀骨草时那惊心动魄的伏击,那还只是两个底层小角色。如果这次救援真是赤发鬼精心布置的陷阱,那么等待他们的,恐怕将是雷霆万钧、十死无生的杀局!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那团明灭不定的血符光晕上,江老六那决绝而绝望的眼神,防护罩内那些瑟瑟发抖、充满恐惧的身影,清晰地映照在他的脑海深处。那景象,与他当初在雨夜被追杀、奄奄一息时何其相似!若非云芷恰巧路过,出手相救,他早已魂飞魄散。
一种强烈的、近乎本能的共情,在他心中疯狂滋长。
同时,一个更加沉重、更加关乎根本的问题,如同幽灵般在他脑海中盘旋不去:清平茶馆,他们这群挣扎在黑暗边缘的存在,究竟为何而坚守?仅仅是为了他们这寥寥数人,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提心吊胆地活下去吗?如果他们今天对老槐团的泣血求救选择漠视,那么他们一直以来自诩的“干净道路”,与玄阴宗那条弱肉强食的血腥之路,本质的区别又在哪里?仅仅是不吞噬同类吗?
如果今天他们选择了紧闭大门,明哲保身,那么明天,当玄阴宗的屠刀架在清平茶馆的脖子上,当他们也发出绝望的求救时,这冰冷残酷的世界,又有谁会向他们伸出援手?他们今日的冷漠,是否会成为明日孤立无援的诅咒?
林清源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在他胸腔里左冲右突,想要破膛而出。他感觉必须说些什么,必须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僵局,必须找到一个方向!
就在这争论僵持、气氛压抑到极点之时,一直如同雕塑般静默伫立的云芷,终于缓缓抬起了眼帘。她那深邃如同古井的眼眸,平静地扫过激动得浑身颤抖的王胖子,扫过忧心如焚、面色凝重的老周,扫过吓得几乎要晕厥过去的苏小婉,最后,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落在了脸色变幻不定、嘴唇翕动欲言的林清源身上。
她没有立刻做出裁决,也没有偏向任何一方,只是用她那独特的、清冷得不带丝毫波澜的嗓音,清晰地提出了两个如同泰山压顶般的问题,瞬间将所有的争论都提升到了一个更加严峻的层面:
“情义不可负,存续亦堪忧。血符灼心,时不我待。若救,何以救之,方能不失此地?若不救,此心蒙尘,他日何人援手?”
救,怎么救?在明知可能是陷阱的情况下,如何制定策略,才能既解老槐团之围,又能确保茶馆大本营安然无恙?
不救,良心何安?今日种下的因,会结出怎样的果?他们坚守的信念基石,是否会因此动摇甚至崩塌?
这两个问题,如同两把巨大的铁钳,扼住了命运的咽喉,将简单的对错之争,拖入了更加复杂、更加考验智慧、勇气与决断的深渊。
所有人的目光,带着前所未有的沉重和期盼,再次聚焦于云芷,也若有若无地扫过一旁脸色苍白却眼神逐渐坚定的林清源。后院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那团血符,还在执拗地燃烧着,发出无声却震耳欲聋的倒计时滴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