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中玉盒的棱角硌着腕骨,冰凉的触感透过云锦袖口渗进来,倒让我纷乱的心绪稍稍定了些。王长老离去的方向仍残留着黑雾扫过的痕迹,那些扭曲的暗影在月光下像活物般蠕动,即便他已走远,整片山谷仍像被倒扣在琉璃盏中,连风都带着玻璃碴似的寒意。
我攥紧袖中匕首,刀柄缠的鲛绡已被冷汗浸得发潮。方才从树洞中爬出时,古柏的枯枝勾住了衣袍下摆,撕开一道三寸长的口子,此刻夜风正顺着破口往里钻,冻得腰侧肌肤阵阵发麻。
幽冥通道入口的地面看着与别处无异,青灰色的岩石上覆着层薄霜,但指尖触到的刹那,那股阴寒竟顺着指缝往骨头缝里钻——寻常的寒气只会停留在皮肉,可这股力道却像带着倒钩,每往经脉里渗一寸,就勾得气血翻涌一阵。我盯着指尖迅速蔓延开的青黑色,想起半个时辰前王长老站在这里时,脚下的岩石曾泛起鱼鳞状的黑气,当时只当是幽冥通道的余波,此刻才惊觉那分明是某种阵法的印记。
母亲临终前的画面突然撞进脑海,比任何时候都清晰。那是一个寒冷的雪夜,她躺在灵犀阁的玉床上,咳出的血珠落在锦被上,晕成一朵朵残破的红梅。她攥着我的手将双鱼玉佩塞进掌心时,腕间的银镯滑到肘弯,露出小臂上与我此刻指尖相似的青黑纹路。“别信任何人……尤其当心带黑鳞的人……”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可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睛里,却盛着能冻裂江河的恐惧。那时我只当是弥留之际的胡话,直到今晚看见王长老袖中滑落的黑色鳞片,才明白那不是恐惧,是预警。
夜风突然转了向,卷着松涛掠过耳畔,像谁在暗处低语。我抬头望向灵溪宗核心区域的方向,那里的灯火在夜色中连成一片星河,可此刻看来却像巨大的蛛网。王长老与血溪宗的勾结、幽冥通道的提前开启、双鱼玉佩与黑色鳞片的共鸣……这些散落的碎片在脑子里越转越快,渐渐拼出个令人脊背发凉的轮廓——他们要的根本不是灵溪宗的地盘,而是借宗门地势,做某种更大的祭祀。
竹舍的门轴在风中吱呀作响,我推开门时,檐角的铜铃发出一串急促的颤音。案几上的青瓷笔洗还盛着昨日研的墨,被夜风掀动的宣纸扫过笔架,发出簌簌的轻响。我反手闩上门,将双鱼玉佩搁在案几中央,月光恰好从西窗的冰裂纹漏进来,在玉石上淌成蜿蜒的河。
玉佩上的鱼鳍纹路比白日里清晰了数倍,那些细密的纹路里像是藏着流动的朱砂,在月光下泛着若有若无的红光。我解开衣襟取出玉盒,鎏金的锁扣在烛火下泛着暖光,打开的刹那,黑色鳞片突然“嗡”地一声轻颤,竟自行从盒中浮了起来。
两件物品在案几上空遥遥相对的瞬间,像是被投入滚油的火星。双鱼玉佩的红光顺着鱼鳍纹路疯狂蔓延,原本模糊的鱼尾处渐渐显露出繁复的纹路,最终在玉心凝成个指甲盖大小的图案——那是个不规则的漩涡状印记,边缘缠绕着细小的星轨,看着既像地图上的标记,又像古籍里记载的上古铭文。而黑色鳞片表面的银纹也活了过来,那些蛛网似的纹路里渗出淡紫色的光,在空中勾勒出与玉佩图案相扣的锯齿状边缘。
“归墟……”我盯着玉佩中心渐渐清晰的两个古字,喉头发紧。《山海异志》里记载,归墟是天地尽头的裂隙,万水归于此,万魂聚于此,更传言那里藏着通往永恒仙域的门。藏书阁里有半卷残破的《归墟考》,里面提到过“双鱼钥,裂虚空”,当时只当是神话,此刻看着眼前共鸣的两件物品,指尖突然冰凉——
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掌心的刺痛让我猛地回神。王长老手中的碎片、血溪宗渗透的目的、幽冥之力复苏的时机……这一切都指着归墟,而我必须在他们得逞前截住这步棋。
传讯玉简被我拍在案几上,青灰色的玉面在烛火下泛着冷光。我以灵力催动暗卫营的密符,案几上立刻浮现出半透明的光幕,王长老近七日的行踪如流水般划过——他每夜亥时都会去后山寒潭,子时三刻准时从幽冥通道返回,路线规律得像刻在骨子里的程序。
“规律,往往就是破绽。”我抄起案上的夜行衣,玄色的缎面上绣着银线暗纹,在烛光下会随角度变幻成山石的模样。这是暗卫营特制的“隐龙袍”,寻常灵力探查根本无法穿透。我将匿踪符和踏雪符塞进腰间暗袋,符纸边缘的朱砂在触到体温时微微发烫,那是用晨露调和的朱砂,能在半个时辰内隐去所有气息。
再次潜入后山密林时,月已过中天。我伏在三丈高的云杉树杈上,枝叶间的露水顺着发梢滴进衣领,冰凉的触感却让头脑越发清醒。脚下的小径铺着青石板,每块石板的接缝处都长着半寸高的苔藓,只有中间一线泛着淡淡的灰痕——那是被频繁踩踏的痕迹,正是王长老每晚必经之路。
袖中的双鱼玉佩突然轻轻震颤,像是有只小鱼在玉石里摆尾。我屏住呼吸,看见远处的石板路上泛起层薄雾,雾气中隐约有个玄色身影正缓步走来。王长老的玄影袍在月光下泛着流动的光泽,袖口扫过路边野草时,那些草叶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化作黑色的粉末。
他手中的玉瓶比白日里亮了数倍,幽蓝色的瓶身透出粘稠的红光,像是盛满了融化的血珠。我盯着他每走三步就往瓶中投入一枚黑色符箓,符箓入水的瞬间,瓶身会泛起细密的涟漪,隐约能听见细碎的呜咽声——那是阴魂被炼化的声音,血溪宗的“聚魂瓶”果然在他手里。
等他走到云杉树下的三岔口,我深吸一口气,右手扣住了腰间的匿踪符。这处是小径最窄的地方,两侧是丈高的岩壁,正是伏击的绝佳位置。可就在我准备跃出的刹那,王长老突然停住脚步,原本平缓的步伐顿了半拍,像是踩到了什么异物。
“你以为,我今晚会独自前来吗?”他的声音裹着寒气砸过来,明明是陈述句,却让我后颈的汗毛瞬间竖了起来。我猛地看向两侧岩壁,那些原本覆盖着青苔的石面上,竟不知何时浮现出密密麻麻的黑色符文,符文与符文之间连着蛛网状的黑气,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收紧。
“果然跟了我很久。”王长老缓缓转身,月光照亮他嘴角诡异的笑,“连我今晚会换路线都知道,看来灵溪宗的暗卫营,比我想的更有用。”他抬手往空中一抛,那枚聚魂瓶突然炸开,无数青灰色的影子从碎片中涌出,那些影子没有五官,只有伸出的利爪上泛着寒光——是被炼化到只剩凶性的幽冥残魂。
我捏碎匿踪符的同时,身体已如离弦之箭般射出,手中匕首划出银亮的弧光。《灵溪诀》第十层的灵力在经脉中奔涌,本该如暖流般温润的灵力,此刻却像掺了砂砾,每流转一周,就被玉佩的震颤搅得乱作一团。匕首斩碎迎面扑来的残魂时,那些黑气竟顺着刃口往手臂上爬,烫得肌肤滋滋作响。
“你还不明白吗?”王长老的声音带着嘲弄,他看着我手臂上迅速蔓延的黑气,眼中闪过一丝怜悯,“这玉佩根本不是护符,是归墟用来标记祭品的烙印。”他突然将那枚黑色鳞片抛向空中,鳞片在月光下暴涨成丈许大小,表面的银纹化作奔腾的黑雾,竟与我胸前的玉佩产生了剧烈共鸣。
一股巨力突然从玉佩里爆发出来,像是有只手攥住了我的心脏狠狠往外扯。我被这股力道掀飞出去,后背撞在岩壁上的刹那,听见肋骨断裂的脆响,喉头涌上腥甜的热流,溅在玄色衣袍上,晕成暗紫色的花。
“咳……”我咳出的血珠落在地上,竟诡异地渗入石板,激发出更多黑色符文。双鱼玉佩从衣襟滑落,在地上滚了两圈,原本温润的玉面裂开一道细纹,里面渗出的红光在地面上勾勒出半张残缺的地图。
王长老缓步走近,玄影袍扫过地面的符文,那些黑气竟像见了主人般温顺地退开。“归墟每百年需要祭品,而你这样身负灵脉又能与钥匙共鸣的,是最好的容器。”他弯腰捡起那枚黑色鳞片,鳞片在他掌心缩小,最终化作枚戒指套在指节上,“你母亲当年就是想毁掉钥匙,才落得魂飞魄散的下场。”
“你撒谎!”我挣扎着想爬起来,可灵力像是被戳破的皮囊,顺着经脉的裂口往外漏。玉佩的震颤越来越微弱,那些红光在地面上渐渐黯淡,只剩下靠近我手边的位置还亮着——那是归墟地图上的一处标记,旁边刻着极小的“迷雾海”三个字。
王长老突然笑了,那笑声在山谷里回荡,惊起无数夜鸟:“灵溪宗?血溪宗?不过是归墟守门人养的两条狗。”他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黑雾从他脚下升起,渐渐将他裹成个模糊的影子,“等你真正见到归墟,就会明白,我们做的一切都是恩赐。”
最后一片黑雾散去时,他指间的鳞片闪了闪,在月光下化作道细线钻进地底。我瘫坐在冰冷的石板上,看着胸前裂开细纹的玉佩。
我伸手将玉佩紧紧攥在掌心,碎口处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可那点疼痛却让我异常清醒。远处传来巡山弟子的脚步声,我咬着牙撑起身体,将染血的夜行衣撕下一角,小心翼翼地包好玉佩。
我望着王长老消失的方向,舔了舔唇角的血迹。月光落在我眼中,映出两簇跳动的火焰——不管这是恩赐还是陷阱,不管母亲的死亡与归墟有何关联,我都必须走一趟。
毕竟,裂痕已经出现,那束光,总得有人去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