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踏下凝气台最后一级石阶,袖口还沾着方才鼻血干涸后留下的硬痂,边缘硌得手腕发痒。脚步却猛地一顿,像被无形的线拽住了脚踝。
一道身影从斜刺里冲出来,带起的风刮得我眼皮发涩,混杂着松针与汗臭的气息扑面而来。是张大胖,他平日油光锃亮的胖脸此刻像被水洗过,憨厚的肉堆全垮了,嘴唇哆嗦着,唾沫星子随着急促的呼吸喷在我脸上,眼眶红得发肿,像是刚从火场里滚了三圈。
“小纯!苏瑶……苏瑶她不行了!”
他一把抓住我胳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几乎要捏碎我臂骨里的筋。我没吭声,后槽牙却咬得发酸,心跳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猛地往下一沉,撞得胸腔生疼。
“怎么回事?”我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喉结滚动时带着血腥味。
“医修说她经脉逆冲,灵力淤在心口散不开,刚才……刚才一口就吐了半碗黑血!”张大胖的声音发颤,胖手死死拽着我,“青冥露!只有东谷毒瘴林里的青冥露能救她,可那边……那边现在全是血溪宗的人!黑压压一片,谁都不敢靠近!”
我脑子里“嗡”地一声,像有根烧红的铁针从太阳穴扎进去,直穿脑髓。前一刻还在盘算怎么把血溪宗的伏击路线报给执法堂,下一刻,世界就被这声“苏瑶不行了”劈成了两半。
我转身就往回跑,石阶被踩得“噔噔”响,鞋底磨着石面的火星几乎要溅出来。
竹舍里,那枚玉佩静静躺在案上,裂纹比之前多了数倍,蛛网似的罩住整块玉石,连残存的金丝都黯淡得像将熄的烛火。我抓起它,指腹抚过冰凉的裂痕,想再试一次预知——指尖刚触到表面,却只感受到一片死寂,像握着块普通的石头。
试了三次,毫无反应。
我咬牙,抬手在指尖一划,银亮的短刃割破皮肤,血珠争先恐后地滚出来,滴在玉佩中央。刹那间,那裂纹深处竟泛起一丝微弱的金光,如同濒死者的脉搏,微弱却执拗地跳了一下。紧接着,一道血线虚影浮现在空中,细如发丝,蜿蜒指向东方,只持续了一瞬便消散,像从未出现过。
玉佩吸了我的血,像是活了过来。
我把它塞进怀里,转身冲出门,带起的风掀翻了案上的药罐,陶片碎了一地。
夜风像刀子割脸,我一路奔向东谷边缘,衣袍被风扯得猎猎作响。张大胖气喘吁吁地追上来,塞给我一罐油膏,罐子边缘还沾着褐色的酱汁:“我偷了厨房腌野猪肉的油,涂满身能盖住灵溪宗的灵力气息……你小心点,刚才巡逻队说,血溪宗那帮人现在见人就杀,外门已经有三个弟子……”
他没说完,但我懂了。我没说话,拧开罐子就往身上抹,腥腻的猪油味混着盐巴的咸涩钻进鼻腔,呛得人想咳嗽,可我顾不上了。
毒瘴林外,雾气浓得如同煮沸的浆糊,泛着幽绿的光,吸一口都觉得肺里发沉。踏入林中的瞬间,神识就像被蒙上了湿布,五感全被压制——耳中只剩自己的心跳,眼前的树木都蒙着层灰影,连鼻尖的腥气都淡了三分。我贴着树干前行,每一步都踩在腐叶与湿泥交叠的软地上,发出“噗”的轻响,像踩在烂肉上。
血网陷阱是突然出现的。
三根锈迹斑斑的铁索从树顶交叉落下,网面泛着暗红血光,隐约能看见网上凝结的黑珠,带着腐蚀性的剧毒。我翻身滚出的刹那,左肩已被擦中,“嗤”的一声,皮肉顿时焦黑一片,像被烙铁烫过,火辣辣的疼顺着骨头缝往里钻。
“灵溪宗的耗子,也敢来偷药?”
声音从头顶传来,像砂纸磨过铁皮。三个红袍人立在树梢,黑袍下摆垂着,露出的手腕上缠着血布条。他们脸上画着歪歪扭扭的血符,眼角的朱砂顺着皱纹往下淌,手中长矛滴着黑液,落在地上时,腐叶瞬间冒起白烟。他们显然认出了我身上的猪油味,却仍能从我的身法里辨出灵溪宗的路数。
我没答话,目光死死钉在那株缠绕在枯树上的青冥藤——蓝紫色的藤蔓上挂着几滴露珠,晶莹剔透,在幽绿雾气里泛着微光,像嵌在暗处的星辰。
只要一滴就够了。
我猛地扑出,在血网再次合拢前冲到藤下,指尖刚触到露珠的冰凉,脚下却传来“咔哒”一声轻响。地面塌陷的瞬间,三面石墙轰然升起,带着尘土与霉味将我困在中央,石面上还留着未干的血手印。
“杀了他,把心脏挖出来祭旗!”
长矛破空而来,带着尖锐的呼啸。我闪身避过第一击,矛尖擦着耳畔钉入石墙,溅起的碎石子打在脸上生疼。第二矛却刺中右腿,“噗”的一声,鲜血喷溅在石墙上,像绽开一朵红得发黑的花。玉佩在我怀中剧烈震颤,烫得像是要烧穿胸膛,隔着衣料都能感受到那股灼意。
我下意识将它按在心口。
“咔——”
一声脆响,不是来自外界,而是从我体内炸开,像有什么东西在骨头缝里碎裂。
玉佩碎了。不是崩裂成碎片,是化作一道温热的洪流,顺着掌心涌入胸口,像一条滚烫的河冲进心脏,瞬间流遍四肢百骸。刹那间,我的视野黑了一下,随即恢复——可看到的不再是眼前的敌人,而是另一幅画面:
一张苍白的脸,闭着眼,睫毛上还沾着未干的泪痕,嘴唇泛青,像蒙了层霜。她的呼吸极浅,胸口起伏微弱得像风中残烛,但仍在跳。一下,又一下。我能“听”见她的脉搏,细如游丝却不肯断绝;能“感”到她指尖的抽动,微弱得像蝴蝶振翅,仿佛她的命,此刻正系在我心上某根看不见的线上。
苏瑶还活着。她在等我。
我睁开眼,血雾蒙了视线,可身体却像被灌入了某种古老的力量。那股暖流自心脏扩散,稳住了狂跳的心脉,压住了失血带来的眩晕。我拔出腰间短剑,剑身在雾气里泛着冷光,手起剑落砍断缠住腿的矛杆,“咔嚓”一声脆响,随即翻身跃起,左手抓过旁边的竹枝,精准地挑落一人眼珠——他惨叫着捂住脸,血从指缝里涌出来,像破了的红布袋子。我再以剑柄重击另一人咽喉,“咚”的一声闷响,他脖子以诡异的角度歪向一边,跌下树时撞在石墙上。
第三个人举矛刺来,我侧身避过,反手将短剑掷出,“噗嗤”一声贯穿其肩胛。他惨叫着跌下树梢,摔在地上时还在抽搐,血染红了身下的腐叶。
我摘下青冥露,三滴凝于玉瓶,瓶身顿时泛出淡蓝光晕。旋即转身狂奔,右腿的伤口每动一下都扯着筋疼,像被撒了把盐。
身后喊杀声追出数十丈,箭矢擦着耳畔飞过,带着破空的锐响,钉入树干时发出“噗噗”的闷响,箭尾还在微微颤动。我左臂又被划开一道深口,血顺着指尖滴落,落在地上时,竟在腐叶间开出细小的血花。可胸口那股暖流始终未断,像条烧红的线,支撑着我一路冲出毒瘴林。
回到医舍时,天还未亮,窗纸是沉沉的灰黑色。
苏瑶躺在床榻上,脸色灰败得像蒙了层死灰,呼吸几乎不可察,只有胸口极轻微的起伏证明她还活着。我割开手腕,鲜血滴入青冥露中,药液瞬间泛起金纹,像活了的小蛇在瓶中游动。我将药小心喂入她口中,随即盘膝而坐,双手贴她后背,引导灵力疏通她淤塞的经脉。
每一次推动药力,都像在拿自己的命去换她的命。灵力游走间,我能清晰地“听”见她的心跳,微弱却执着,像一根绷紧的细线,在黑暗里轻轻扯动。只要它还在跳,我就不能停。
一夜未眠。烛火燃尽时,天边泛起鱼肚白,我额角的冷汗顺着下颌滴落,砸在她手背上,冰凉一片。
黎明前最冷的那段时间,她的手指忽然动了一下,极轻,像被风吹动的羽毛。
我立刻察觉,灵力顺着那丝波动反向探入,发现她心脉深处有一处隐匿的血栓正在松动,像堵住河道的巨石终于有了裂痕。我咬破舌尖,喷出一口精血化作淡金色护盾,护住她的心脉,同时将最后一丝灵力凝聚于指尖,注入她膻中穴。
她呼吸一滞,胸口猛地起伏一下,随即缓缓平稳下来,鼻息间终于有了清晰的气流声。
天边泛起青灰,第一缕光从窗缝钻进来,细如金线,落在她睫毛上,投下一小片浅影。
我靠在床边,浑身脱力,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骨头缝里像塞了冰碴子。可心脏那处的温热仍在,像埋了一颗不会熄灭的火种,暖着四肢百骸。
她嘴唇动了动,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像飘落的雪:“……别走。”
我艰难地抬起手,握住她微凉的手。她的指尖还带着青冥露的余温,细腻的皮肤下,能感受到那微弱却坚定的脉搏。
她的手指轻轻回握了一下,力道很轻,却像一道暖流,瞬间冲散了我所有的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