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浩对桌上那具德制望远镜，看都懒得看一眼。
那东西在李云龙眼里是宝贝，在他眼里，不过是即将被淘汰的历史残骸。
他从自己那个半旧的帆布背包里，掏出一个黑色的，被胶皮包裹的物件。
这东西造型沉闷，没有黄铜与皮革的质感，像一块从山里挖出的顽石，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
“林先生这是何物？”
李云龙的声音带着考究，也带着几分天然的轻视。
他心里琢磨，这小子莫不是拿个糊弄人的玩意儿来充数？
这黑疙瘩，怎么看都不如那具德国货精贵。
林浩不答话。
他只是将手中的现代军规望远镜递了过去。
动作从容，像递出一卷寻常的书册。
李云龙接过来，入手一沉，分量不轻。
他心里嘀咕，这东西倒是压手。
他学着林浩的样子，举到眼前，眼神里带着不屑，好奇，还有老兵油子对未知事物本能的警惕。
只一眼。
李云龙整个人僵在原地。
举着望远镜的姿势凝固了，连呼吸都停了半拍。
他眼中的世界，被瞬间拉近，放大，被一种野蛮的清晰度彻底撕碎了认知。
他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了窑洞外那棵老槐树上，一片被虫蛀过的叶子，脉络分明。
他看到了远处山头，那哨兵军装上破损的线头，甚至能看清那哨兵脸上，一颗米粒大小的黑痣。
过了足足半晌。
一声压抑不住的，混着震惊与狂喜的怒骂，从他喉咙里炸了出来。
“他娘的！”
窑洞顶上的土灰簌簌落下。
李云龙猛地放下望远镜，又举起，放下，再举起。
那张被硝烟熏黑的脸，因为过度激动而涨起一层暗红。
他粗糙的大手死死攥着那黑色物件，指节泛白，生怕一松手，这宝贝就会凭空飞了。
“这……这他娘的是什么神仙宝贝！”
他转头，死死盯住洞外远处一个站岗的哨兵，声音都在发颤。
“老子……老子能看清那哨兵脸上的苍蝇腿！”
“不！是苍蝇腿上的毛！”
他几乎是在咆哮，充满了发现新大陆般的狂喜。
他手里的蔡司，能看清山头，分辨人影。
可林浩给他的这个东西，能看清山头上的人脸！
这差别，已经不是器物，是战场上扭转乾坤的利器！
李云龙脑子里，无数个战术瞬间闪过，那些平日里只能靠人命去换的情报，此刻似乎触手可及。
正当他爱不释手时，林浩伸手，将望远镜拿了回来。
他神色平静，毫无波澜。
“团长，借我一用。”
他举起望远镜，没有去看那个哨兵，而是缓缓扫过远方的层层黄土山峦。
动作极有章法，像一个老到的猎人，在巡视自己的猎场。
李云龙的骂声停了。
他看着林浩，眼神里的轻视与算计，正被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凝重所取代。
这小子到底什么来头？
这玩意儿比鬼子的好上百倍，他怎么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拿出来了？
难道这南洋来的，真有通天的本事？
忽然，林浩的动作停住了。
他的视线，定格在东南方向一处不起眼的山坳里。
那地方光秃秃的，只有几块嶙峋的怪石。
但在那现代镜片构成的视野里，一块岩石的阴影下，有那么一瞬间，闪过一道微弱的金属反光。
紧接着，一缕极淡的，几乎与沙土融为一体的烟尘，从坳口无风而起。
“团长。”
林浩放下望远镜，声音不高，却让窑洞里的空气都沉重起来。
他的语气沉稳，带着一种肯定。
“三点钟方向，那处山坳，可能有鬼子。”
李云龙一怔，立刻抓过桌上的蔡司望远镜望去。
他瞪大了眼睛，使劲儿地看。
除了灰黄的土，就是嶙峋的石。
什么都没有。
李云龙放下望远镜，眉头拧成一个疙瘩，心里生出几分不悦。
这小子，莫不是拿我老李开涮？
“什么都没有。”李云龙的声音带着怀疑，“你小子，别是眼花了吧？”
“不会错。”
林浩的语气没有丝毫动摇，眼神坚定。
“一支侦察小队，人数不多，应该是在构筑观察哨。”
他没有解释，只是平静地陈述。
这种冷静，反倒让李云龙心里一凛。
李云龙没说话了。
他看看林浩，又看看手里这具德国宝贝，再想想刚才那黑疙瘩里看到的骇人景象。
他是个老兵，对危险有野兽般的直觉。
他也是个赌徒，一个敢拿全团性命去赌一场胜仗的疯子。
此刻，他决定再赌一把。
上次的盐和肉，已经证明了这小子的“邪门”，这次，他愿意再信他一回。
“张大彪！”
李云龙的吼声穿透了窑洞。
张大彪从外面跑进来，一个立正。
“你带一营一连，从北坡绕过去，给老子把那个山坳给摸了！”
李云龙的手指，重重点在地图上，语气森然。
“记住，动静要小，别他娘的放跑一个！”
“是！”
张大彪没有半分迟疑，转身就走。
李云龙重新坐下，拿起那个黑乎乎的窝头，却没有吃。
他只是盯着林浩，一言不发。
窑洞里，气氛紧绷。
林浩面色不变，静静地看着油灯的火苗跳动。
他知道，这是他能否在新一团立足的关键。
时间一点点流逝。
窑洞里，只有油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以及李云龙粗重的呼吸声。
大约一炷香的功夫。
远处，传来几声零落沉闷的枪响，很快归于沉寂。
又过了一会儿，张大彪大步走了回来，身上带着一股新鲜的血腥气。
他走到桌前，“啪”的一声，将一具日军的望远镜和一本画满符号的册子拍在桌上。
那册子，正是日军的侦察记录。
“报告团长！一股五人的鬼子侦察小队，全部就地解决！我方无一伤亡！”
张大彪的声音里，透着一股难以置信的兴奋，眼睛里闪着狂热的光。
“这帮狗日的，正猫在石头后面画图呢！要不是提前知道位置，从他们眼皮子底下过都发现不了！”
窑洞内外，所有听到这话的战士，望向林浩的眼神，全都变了。
不再是对一个“南洋财主”的好奇。
不再是对一个“读书人”的轻视。
而是一种夹杂着敬畏与匪夷所思的审视。
李云龙拿起桌上缴获的日军望远镜，举起来看了看，又放下。
他再拿起自己的蔡司，也看了看，也放下了。
这些以往的宝贝，此刻都成了废铜烂铁。
最后，他拿起那具日军望远镜，手臂一扬，狠狠摔在地上。
“狗日的东西！”
他骂了一声，猛地站起身，走到林浩面前。
那张黑脸上，绽开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眼睛里却烧着两团能把人吞噬的火。
那火，是渴望，是野心，是看到胜利曙光的狂热。
“林先生，你这个朋友，我老李交定了！”
他的声音压低了，带着近乎蛮横的恳切，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下次……给咱也弄几个这样的‘千里眼’？”
“要多少？”
“有多少，老子要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