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德海死死地盯着报告的标题,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在一突一突地狂跳。
《在区委的英明领导和孙书记的亲切关怀下,纺织路拆迁改造项目取得阶段性重大胜利》。
每一个字他都认识,但组合在一起,却像是一篇用淬毒的蜜糖写成的檄文。
“英明领导”?“亲切关怀”?
这哪里是歌功颂德,这分明是把他孙德海架在火上烤!
他强压着将报告揉成一团砸出去的冲动,翻开了第一页。报告的行文风格工整得无可挑剔,充满了体制内特有的严谨与克制。开篇,便用极具感染力的笔触,高度赞扬了“以孙德海书记为核心的区委班子,高瞻远瞩,以巨大的政治魄力,下定决心要啃下纺织路这块硬骨头,为东林区的发展扫清障碍,为数十万百姓谋求福祉……”
孙德海的眼角抽搐得更厉害了。
他继续往下看。报告中,陆远将自己定位成一个“忠实的执行者”。他详细描述了自己是如何“在孙书记‘一把尺子量到底’的指示精神指引下”,成立一线指挥部;如何“秉承孙书记‘任何人没有特权’的原则”,顶住了巨大的压力。
报告里对“压力”的来源描述得极为巧妙,通篇没有提“王建国”三个字,而是用了诸如“个别与项目有利益牵扯的人员”、“一股企图破坏改革大局的歪风邪气”、“某些打着领导旗号试图谋取私利的复杂关系”等模糊而又指向性极强的词汇。
这些词,就像一根根绣花针,看似轻描淡写,却精准地刺进了孙德海最敏感的神经。他几乎能想象出市委书记看到这份报告时,那洞察一切的眼神。
书记会怎么想?他会想,这个陆远,在孙德海的“英明领导”下,不仅要干活,还要替领导摆平他那个无法无天的亲戚。干成了,功劳还得先归领导。这是何等的委屈?何等的担当?
而他孙德海呢?一个连自己小舅子都管不住,还要靠一个外来干部替自己“大义灭亲”的无能之辈!
报告的后半部分,则详细罗列了此次拆迁工作的各项数据,签约率百分之百,资金使用效率,群众满意度……每一项数据都亮眼得惊人。而在每一段成绩的末尾,都必然会跟上一句:“这一切,都离不开孙书记的日夜操劳和亲自部署。”
“啪!”
孙德海终于没忍住,一巴掌拍在了办公桌上。他感觉自己不是在看一份工作总结,而是在欣赏一幅由陆远精心绘制的讽刺漫画,而他自己,就是漫画里那个被画得愚蠢又滑稽的主角。
他本想借刀杀人,清理门户。可现在看来,陆远这把刀,不仅杀了人,还顺手给自己刻了一座功德碑,而碑座,就是他孙德海的脸面。
“书记……”秘书小李被吓了一跳,怯生生地问,“这报告……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问题大了!”孙德海在心里咆哮,嘴上却只能挤出一句,“写得很好,很全面。”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问道:“这份报告,还送去了哪里?”
小李低声回答:“指挥部的钱主任说,按照规定,重大项目总结报告需要归档备案,所以……也给市委办公厅送了一份。”
“嗡”的一声,孙德海感觉自己的大脑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
完了。
陆远根本没想过要跟他商量,他已经越过自己,直接把这套“剧本”递到了市委书记的案头。自己原先计划好的,要召开一场盛大的庆功会,在会上为自己树碑立传,把功劳全部揽下的戏码,还没开演,就成了天大的笑话。
现在开庆功会,他该怎么说?
如果他大谈自己的功劳,那就是贪婪无耻,抢夺下属浴血奋战换来的果实。
如果他表扬陆远,那就是公开承认自己无能,承认这份报告里写的“巨大阻力”就是自己的亲戚。
无论怎么选,他都是输家。
孙德海颓然地靠在椅子上,看着窗外的天空,第一次感觉到,这个叫陆远年轻人,比他那个无法无天的小舅子,要可怕一百倍。王建国只是蠢和贪,而陆远,他的刀,杀人不见血。
……
拆迁指挥部里,气氛却是一片欢腾。
钱学明拿着一份刚刚统计出来的群众感谢信合集,激动得满脸放光,像个考了一百分的孩子。
“陆区长!您快看!纺织路一百多户居民联名送来的!说您是‘陆青天’,是为民做主的好官!”钱学明将那份沉甸甸的信纸递到陆远面前,语气里满是崇拜,“咱们这回,可是打了一场天大的胜仗!钉子拔了,项目平了,民心也顺了!”
陆远笑了笑,接过感谢信,却没有看,而是随手放在了一边。
钱学明兴奋劲儿过去,想起那份被他亲手送出去的报告,又有些替陆远不值。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陆区长,那份总结报告……咱们是不是太……太谦虚了?功劳明明都是您的,怎么全写成是孙书记的了?这要是让上面误会了……”
陆远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漂浮的茶叶,慢悠悠地看了他一眼。
“学明主任,你觉得,功劳是什么?”
钱学明一愣,下意识地回答:“功劳……不就是谁干的活,就是谁的吗?”
“错。”陆远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在官场上,功劳从来不是你干了多少,而是领导‘认为’你干了多少。更准确地说,功劳是一种分配。你干了十分,自己说自己有十分,那是愣头青。你干了十分,只说自己有三分,把七分都归功于领导,那叫懂事。”
钱学明听得云里雾里,似懂非懂。
陆远放下茶杯,用手指在桌上点了点:“这份报告,从来就不是写给孙书记看的,甚至也不是写给市委书记看的。”
“那是写给谁看的?”钱学明彻底糊涂了。
“是写给‘规则’看的。”陆远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投入钱学明的心湖,激起层层涟漪,“我们把所有的功劳都推给孙书记,把他捧得高高的,捧成一个‘英明果决、大义灭亲’的典范。市委书记看到了,会怎么想?他会觉得,孙德海虽然家里出了点问题,但至少态度是端正的,面子上过得去。但同时,他也会看到,在孙书记这片‘绿叶’的衬托下,我这朵‘红花’,是如何在风雨中顽强绽放的。”
“领导们最欣赏什么样的下属?不是那种光会埋头苦干的,而是这种既能干事,又能替领导‘扛事’,还能在事后把面子和功劳都‘孝敬’上来的。我把孙书记的面子做足了,市委书记自然会把里子补给我。这叫……投桃报李。”
钱学明听得目瞪口呆,他感觉一扇新世界的大门在自己面前缓缓打开。原来……原来文字还可以这么用,功劳还可以这么算!他看着陆远那张年轻的脸,心中最后的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五体投地的敬畏。
这哪里是什么区长,这分明是一位精通人性的棋手!孙书记,从一开始就不是他的对手。
就在这时,陆远的手机响了。
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区委办公室的号码。
陆远按下了接听键,开了免提。
电话那头,传来秘书小李毕恭毕敬的声音:“陆区长您好,我是孙书记的秘书小李。刚刚孙书记做出指示,为了表彰在纺织路拆迁项目中的先进集体和个人,也为了弘扬我们东林区干部敢打敢拼的奋斗精神,区委决定,三天后,在区礼堂召开全区纺织路拆迁改造项目表彰大会。孙书记特别指示,您作为项目总指挥,功不可没,届时一定要上台,作为先进代表,发表重要讲话。”
钱学明的脸色“唰”的一下就白了。
表彰大会?还要陆区长上台发言?
这……这不是鸿门宴吗!
孙书记这是被那份报告逼急了,要利用自己的主场优势,当着全区干部的面,把功劳硬抢回去啊!在那种场合,陆远要是再敢提什么“巨大阻力”,那就是公然打孙书记的脸。可要是不提,那不就等于默认了自己只是个跑腿的,所有的功劳都是孙书记的吗?
这招太毒了!
钱学明焦急地看向陆远,却发现陆远的脸上,非但没有一丝紧张,反而露出了一抹饶有兴致的笑容。
“好的,请转告孙书记。”陆远的声音轻松愉快,仿佛是接到了一个春游的通知,“我一定准时参加,认真准备发言稿,绝不辜负区委和孙书记的期望。”
挂掉电话,钱学明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陆区长!这可怎么办?孙德强这是要跟咱们图穷匕见了啊!”
陆远靠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浑身上下的骨节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脆响。
他看着窗外那片被拆得七零八落,却也预示着新生的土地,悠悠地说道:
“急什么?他想搭台唱戏,也得看我这个‘最佳男主角’,配不配合他的剧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