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腥味混杂着廉价的烟草和酒精气息，在青蛇帮的老巢里发酵，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腻。
炮子像一头刚刚捕食完毕的雄狮，浑身浴血，脸上却洋溢着极度亢奋的光芒。他一脚踩在“毒蛇”的尸体上，将手中的开山刀高高举起，冲着身后那群同样杀红了眼的马仔们嘶吼：“从今天起，西寨，西边这块地，姓赵！”
“吼！”
马仔们挥舞着武器，发出了野兽般的嚎叫。胜利和血，是能让男人上瘾的最强烈的。
陆远站在人群的外围，神情淡漠地看着这一切。他手里依旧拎着那个装着笔记本电脑和现金的袋子，仿佛一个冷静的战地审计员，正在评估这场杀戮的最终收益。他的目光从炮子那张扭曲而兴奋的脸上扫过，心中没有半分波澜。
棋盘已经摆好，棋子各就各位，现在，是时候呼叫棋手入场了。
“炮哥。”他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盆冷水，浇在了炮子狂热的头顶。
炮子回过头，看到是陆远，脸上的杀气收敛了些许，换上了一种混杂着敬畏和得意的笑容：“阿远，你看到了吗？这帮杂碎，不堪一击！龙哥的仇，我们报了！”
“龙哥的仇，还没报完。”陆远摇了摇头，眼神幽深地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捅龙哥的人，还没找到。青蛇帮，不过是被人当枪使了。”
炮子脸上的笑容一僵，他不是傻子，陆远之前的分析他听进去了。只是胜利的喜悦让他暂时忘记了那根隐藏在暗处的毒刺。
“那……那我们现在怎么办？”炮子下意识地征求着陆远的意见。
“这里太乱，血腥味太重，警察随时可能来。”陆远的话让现场瞬间安静下来，所有马仔都露出了紧张的神色。“炮哥，你带兄弟们先撤，找个地方躲一躲，把家伙都处理干净。这里，交给我。”
“交给你？”炮子一愣。
“龙哥的产业不能没人管，账本和钱都在我这，我得回去守着‘人间天堂’，那里是我们的根基。”陆远说得理所当然，“再说，我一个管账的，警察就算来了，也问不出什么。你们不一样，个个身上都见了血，一抓一个准。”
这番话合情合理，既显出了他的担当，又点明了利害。炮子想了想，觉得确实是这个道理。他现在是西寨事实上的武力头领，必须保存实力。
“好！阿远，你够义气！这里就交给你了！”炮子重重地拍了拍陆远的肩膀，“兄弟们，我们撤！今晚的酒，我请！”
一群人呼啦啦地散去，如同退潮的海水，只留下一片狼藉的血色沙滩。
很快，整个院子里只剩下陆远一个人，和十几具尚有余温的尸体。
夜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废纸和血腥气。陆远环顾四周，确认再没有任何活口。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不紧不慢地走到院子角落的一个水龙头前，拧开，仔细地清洗着自己的双手，连指甲缝都清理得干干净净。
然后，他拎着那个袋子，走出了这个修罗场。
他没有回“人间天堂”，而是拐进了另一条更加阴暗、狭窄的巷子。西寨的夜晚，是没有星光的，只有远处高楼透出的斑驳光影和近处偶尔亮起的昏黄路灯，将这里分割成无数个明暗交错的诡异色块。
空气中弥漫着垃圾腐烂和潮湿泥土混合的酸臭味。陆远像一只融入夜色的猫，脚步轻盈，悄无声息。他需要一个电话，一个绝对安全的公用电话。
在如今这个手机普及的年代，找一个能用的公用电话亭，比找一个贞洁烈女还难。他凭着记忆，在如同迷宫般的巷子里穿行了近十分钟，终于在一个废品收购站的对面，看到了一个孤零零立在那里的红色电话亭。
电话亭的玻璃上布满了污垢和各种牛皮癣小广告，红色的漆皮也已斑驳脱落，像一个被时代遗弃的老人。
陆远走过去，拉开吱呀作响的门。一股浓烈的尿骚味扑面而来，他皱了皱眉，但还是走了进去。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枚硬币，这是他早就准备好的道具。
将硬币投进投币口，听着那一声清脆的“当啷”声，他拿起了冰冷而油腻的话筒。他没有立刻拨号，而是先用衣角，仔细地将话筒和按键上可能留下的指纹全部擦拭掉。
做完这一切，他按下了那个早已烂熟于心的号码——星海市公安局110指挥中心的号码。
电话接通得很快。
“喂，你好，市110。”一个沉稳的男声传来，带着一丝职业性的疲惫。
陆远清了清嗓子，下一秒，他的声音变得惊慌、急促，还带着一丝刻意压抑的颤抖，像一个被吓破了胆的小混混。
“喂……喂！警察同志！我……我要报警！杀人了！杀人了！”
“先生你别激动，慢慢说，你现在在什么位置？发生了什么事？”对面的声音依旧冷静。
“我……我在东林区！西寨！对，就是西寨！青蛇帮的老巢！死……死了好多人！到处都是血！”陆远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语速快得像是怕被人发现。
“东林区西寨？”接线员的声音里多了一丝警惕，“你是谁？怎么知道的？”
“我……我就是一个路过的，我什么都不知道！他们……他们火并！砍死好多人！”陆远的声音压得更低了，“警察同志，你们快来啊！再不来，人都跑光了！”
“好的，我们已经记录，会立刻通知东林区分局出警。”
“别！”陆远几乎是尖叫着打断了他，“不能通知东林区分局！不能！”
这个反应，立刻让电话那头的接线员感到了不寻常。“为什么？”
“因为……因为赵天龙！西寨的赵天龙也出事了！他被人捅了！就是他手下的人跟青蛇帮火并的！”陆远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仿佛下一秒就要崩溃，“赵天龙跟区里……跟区里的关系，谁不知道啊！你们要是让区里的人来，这案子就没了！就没了！”
他这番话说得颠三倒四，却恰恰透露出了最关键的信息。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那个沉稳的声音再次响起，语气已经变得严肃起来：“你说的赵天龙，是那个盘踞在西寨的黑社会头目？”
“是是是！就是他！”陆远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警察同志，求求你们，你们市局直接派人来吧！不然……不然就白死了！”
“你还知道什么？”
“我……我还听说……”陆远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仿佛是犹豫了很久，才下定决心说出来，“我听说，他们抢地盘，抢东西……好像……好像有个死人身上，藏着赵天龙的……的什么证据……我也不敢看啊！我怕被灭口！警察同志，我……我就知道这么多了！我不敢说了！嘟……嘟……嘟……”
没等对方再问，陆远便果断地挂掉了电话。
他靠在电话亭的玻璃上，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刚刚那场表演，耗费了他巨大的心神。他扮演的，是一个贪生怕死、想举报又不敢、被恐惧和一点点良知撕扯的底层小人物。这种角色的情绪必须是混乱的、真实的，不能有半点逻辑清晰的痕迹。
他相信，自己刚才那番话，已经成功地在市局指挥中心的心里，埋下了几颗钉子：
第一，案情重大，是黑帮火并，死了很多人。
第二，牵扯到东林区最大的黑恶势力头目赵天龙。
第三，东林区分局可能与赵天龙有勾结，是“保护伞”，不可信任。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现场的尸体上，可能藏有赵天龙的犯罪证据。
这几颗钉子，足以让任何一个有责任心的市局领导，决定绕开区公安分局，直接采取行动。
陆远推开电话亭的门，外面的冷风一吹，让他混沌的头脑清醒了许多。他没有停留，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他回到了“人间天堂”。
这里已经恢复了表面的平静，阿彪带着几个经理，正指挥着服务员清理之前被陆远踹碎的茶几。看到陆远拎着袋子回来，阿彪连忙迎了上来，脸上堆着谄媚的笑。
“远哥，您回来了！外面……怎么样了？”
“解决了。”陆远淡淡地吐出三个字，将手里的袋子扔在吧台上，然后自顾自地倒了一杯酒。“让兄弟们都机灵点，今晚西寨不太平，别让人摸到我们老巢来。”
“是是是！”阿彪连连点头，看着陆远的眼神，已经充满了畏惧。
这个新来的“远哥”，话不多，但手段却狠辣得吓人。不过短短几个小时，就策划了一场颠覆西寨格局的血案，自己却能毫发无伤地回来，云淡风轻地喝酒。这种人物，比只会打打杀杀的炮子，要可怕一百倍。
陆远没有再理会他，他坐在吧台的高脚凳上，慢慢地品着酒，目光投向窗外。
他在等。
等那只他亲手放飞的信鸽，能够准确地落到它该去的地方。
……
与此同时，星海市公安局110指挥中心。
接线员老张放下了电话，眉头紧紧地锁在了一起。他在这行干了二十多年，接过无数的报警电话，有谎报的，有恶作剧的，有精神失常的。但他能分辨出，刚才那个电话，不一样。
那种发自内心的恐惧，和话语中透露出的信息，让他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将通话录音和报警记录，通过内部系统，直接上报给了市局刑侦支队的支队长，王海。
深夜的刑侦支队大楼，灯火通明。
支队长王海，一个年近五十，眼神锐利如刀的男人，刚刚处理完一个棘手的案子，正准备回家。桌上的内线电话急促地响了起来。
他拿起电话，听着指挥中心的情况汇报，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凝重。
“赵天龙……西寨……火并……证据？”王海的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
东林区西寨，是星海市的一块治安毒瘤，他这个刑侦支队长，心里比谁都清楚。这些年，不是没想过要动，但每次行动，都像是拳头打在棉花上，要么是走漏风声，要么是抓不到核心人物，最后总是不了了知。
他知道，那里的水，很深。深到连他这个支队长，都得小心翼翼。
但今晚这个匿名电话，却像一把锥子，提供了一个可能凿穿这块坚冰的突破口。
“绕开分局，直接行动？”王海的脑子飞速运转着。
这是一个极度冒险的决定。跨区执法，绕开下级单位，这是官场大忌。一旦行动失败，或者只是虚惊一场，他将面临巨大的压力和责难。东林区分局的张建国，可不是个善茬。
可是，如果举报是真的呢？如果真的能在一具尸体上，找到赵天龙的核心罪证呢？
那将是一场足以载入星海市公安史册的大功！
王海的目光，落在了墙上的那面锦旗上——“罪恶克星，人民卫士”。
他沉默了足足一分钟。
最终，他猛地一拍桌子，拿起了另一部红色的保密电话。
电话接通了市局一位主要领导的专线。
“局长，是我，王海。”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我向您汇报一个紧急情况。东林区西寨，可能发生了大规模黑帮火并，并且，有线索表明，现场可能留有赵天龙犯罪集团的核心证据。我请求，由市局刑侦支队、特警支队联合行动，绕开东林区分局，对现场进行突击清查！一切后果，由我王海一人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