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根生已去远,只因丹无双那右眼,分明是自己的观虚眼。
想来彼时张承阙将己之首级献与玉鼎宗,估计被随意赏给了宗门天骄。
观虚眼之下,自己人皮下的蜚蠊真身,怕是会被窥得一清二楚。
索性先走一步。
神识虽不能识破,然若被其瞥一眼,恐生不测。
一口气遁出数百里,直钻入一片不见天日的老林,陈根生感慨万千。
张承阙那厮,竟将我的首级献与玉鼎宗。
玉鼎宗那群老匹夫,更将我的眼珠,赏给门下最得意的弟子。
他们竟拿我的血肉,当作可随意分赠的物件。
他腹中翻江倒海,喉头涌上酸水,那虫身直接撑破了这副躯壳。
这帮自诩名门正派的修士,满口仁义道德,背地里行的,却是这等挖人眼珠、拆人骨肉的龌龊勾当。
在这青州地界,所谓的正邪,不过是胜者书写的笑话。
若非自己见机得快,怕是当场就要在那百兽山门前,显出原形。
一颗眼珠在丹无双脸上。
那另一颗呢?
陈根生呆住了。
自百草谷一役,那具尸傀便背着棺材,不知所踪。
他从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一具没了神智的工具罢了,丢了也就丢了。
可现在不一样了。
观虚眼绝不能落在旁人手里,哪怕那人是他的尸傀。
青蒙光晕闪过,一团小山似的黑影,凭空出现在空地上,砸得地面一震。
煞髓蛙刚被放出来,还有些晕头转向。
它晃了晃巨大的脑袋,灯笼似的眼睛眨了眨,看清了眼前的存在。
庞大的身躯猛地向后一缩,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呱呱声,满是畏惧。
“蠢物。”
陈根生口器磨振。
“想不想找你那死人主子?”
听到主子二字,煞髓蛙灯笼大的眼睛里,那点恐惧瞬间被狂喜所取代。
它也顾不上害怕了,庞大的身躯向前一跃,凑到陈根生面前,巨大的头颅不住地点着,喉咙里发出急切又讨好的鸣叫。
“呱!呱呱!”
陈根生那对硕大的复眼,静静地看着它。
“你与她朝夕相处,日夜吞食她散出的尸煞之气,你们之间的牵连,比任何法术都更牢靠。”
煞髓蛙得了令,喉头鼓动,发出一连串急促欢快的蛙鸣。
片刻之后,煞髓蛙猛地睁开双眼,那对巨目之中,竟透出一股确信无疑的兴奋。
它叫唤一声,转过笨重的身躯,朝着一个方向重重一跃。
陈根生不紧不慢地跟在那蠢物身后。
煞髓蛙似乎极为笃定,一路上横冲直撞,粗壮的后腿每一次蹬踏,都能跃出数十丈之远。
撞断的树木,踩碎的岩石,皆被它毫不在意地抛在身后。
约莫半个时辰。
眼前的景象有些熟悉。
这是一处被山洪冲刷出的断崖,崖边那棵被雷劈断的焦黑古树,他在一刻钟前,刚刚路过。
煞髓蛙似乎也察觉到了不对。
它停在断崖边,巨大的头颅困惑地转来转去。
它又闭上眼,再次感应。
这一次,它睁眼之后,毫不犹豫地调转方向,朝着来时的路,重新跃了回去。
陈根生静静地凝望着煞髓蛙远去的背影,连一丝多余的动作都没有。
又过了一刻钟。
“呱呱呱!”
熟悉的蛙鸣自另一个方向响起。
那蠢物竟又从林子深处绕了回来,它看到立在原地的陈根生,还兴奋地叫了两声,像是在邀功。
然后,它又一次,义无反顾地冲向了那处断崖。
周而复始。
当这只蠢蛙第三次绕回原点,准备开始新一轮的奔徙时。
它缓缓转过头,看到了那个直立行走的巨大虫豸,正一步一步,朝着自己走来。
那覆盖着层层甲壳的虫手,自肋下伸出,末端的骨刺在昏暗的林间,反射着令人心悸的寒光。
“你是在耍我?”
煞髓蛙发出一声哀鸣,庞大的身躯不住地向后缩,此刻竟显得有几分可怜。
“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找不到她,我就把你这身皮剥了。”
煞髓蛙吓得浑身一抖,皮肤上那朵九瓣冰花都暗淡了几分。
它不敢再耽搁,连忙将头颅重重抵在地上,拼尽全力去捕捉那缕飘忽不定的气息。
这两年,这蠢物一直在寻找自己。
可之前重逢,它第一反应并非是久别之后的亲昵。
直到自己开口问及李思敏,它才像是得了赦令一般,吐出李思敏的衣料。
这蠢物,究竟是在寻他,还是在寻李思敏?
又或者,它寻找的是那口黑棺。
毕竟煞髓蛙平日里更多的时候,是趴在那口棺材边上睡觉。
“呱?”
煞髓蛙发出一声疑惑的叫唤。
“废物。”
煞髓蛙连反抗的念头都来不及生出,化作一道黑光,没入了他的戒指中。
做完这一切,陈根生展虫翅,遂向东遁去。
青州到底有多大?
这个问题,凡人或许会用几辈子去丈量,修士则会用遁光的速度来计算。
可若是一具不知疲倦,亦无目的的尸傀,不眠不休地走了两年,她能走多远?
答案是,她依旧没能走出青州的疆域。
哭风原。
青州东部一片有名的绝地。
此地不生草木,唯有万年风蚀而成的嶙石怪岩,矗立在大地上。
风是这里唯一的声音,时而如鬼哭,时而如狼嚎,刮骨的罡风里,夹杂着细碎的黑色沙砾,能轻易磨穿修士的护体灵光。
一道纤瘦身形,正行于这片绝域之上。
其背负一口与身形极不相称的巨大黑棺,步履稳健。
两载风沙,已将她身上那套旧衣磨得褴褛,露出大片坚逾金铁的苍白肌肤。
李思敏一目为凡俗之眸,一目无生气的观虚眼,皆茫无焦距地望向前方。
日升月落,风起风停,于她而言,都无甚分别。
对尸傀来说,她存在的意义,早就被那句‘往东去,就此别过,以后别再跟着我了’打得稀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