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无忌失魂落魄地回到府邸,深夜的寒风似乎都无法吹散他心头的惊悸和那份沉甸甸的、被强塞进来的“希望”。他没有丝毫睡意,甚至来不及换下被冷汗浸透的衣衫,便如同魔怔了一般,直奔府中账房和库房。
“来人!把所有账册!地契!库房清单!全部给本官搬来!立刻!马上!”他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急切。
管家和账房先生们被从被窝里薅起来,看着状若癫狂的家主,吓得魂不附体,手忙脚乱地开始清点。灯火通明的库房里,长孙无忌亲自盯着,一样样清点着长孙家积累了百年的财富:一箱箱的金银、一卷卷的地契、一册册的店铺文书、一堆堆的古董珍玩、甚至那象征着学问底蕴的满楼藏书…
每清点一样,他的心就如同被刀割一下。这些都是祖辈呕心沥血、一代代积累下来的基业啊!如今,就要拱手交出十之八九!
就在他心如刀绞、对着堆积如山的账册发呆时,府门再次被悄无声息地敲响。
来的不是宫里的内侍,而是几个同样面色惨白、眼带血丝、裹着厚重斗篷的身影。
荥阳郑氏在长安的代言人郑元璹(已故郑元寿之弟)、博陵崔氏的代表崔敦礼、太原王氏的王敬直…几乎都是昨夜密室中被那支弩箭吓破胆的核心人物。他们如同惊弓之鸟,在自家得到百骑司“悄然”透露的、关于陛下深夜召见长孙无忌的消息后,不约而同地聚集到了这里,寻求最后的一线生机,或者说…确认最后的绝望。
他们被引入书房,看到长孙无忌面前那堆积如山的账册和清单,以及他那双布满血丝、充满了复杂情绪的眼睛,心中顿时都凉了半截。
“辅机兄…”郑元璹声音干涩,率先开口,带着最后一丝侥幸,“陛下深夜召见…所为何事?莫非…事情有转机?”他不敢直接提密谋造反之事,只能含糊其辞。
长孙无忌抬起头,目光扫过这些往日里趾高气扬、如今却惶惶如丧家之犬的同僚,嘴角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苦笑:“转机?呵呵…是啊,天大的转机。”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将李世民的话,结合自己的理解,缓缓道出:“陛下…和那位秦王…给了我们两条路。”
所有人屏住呼吸,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第一条,”长孙无忌的声音冰冷,“负隅顽抗,等着百骑司…或者更可能的是,等着不良人上门。昨夜那支箭,下次就不会射在桌子上了。届时,满门抄斩,株连九族,祖祠断绝,百年清誉沦为叛逆笑柄。”
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能听到几个人粗重而恐惧的喘息声。昨夜那支夺命弩箭的破空声,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第二条路呢?”崔敦礼颤声问道,眼中充满了绝望的希冀。
长孙无忌沉默了片刻,才艰难地开口:“上交…上交族中九成家产…田亩、店铺、浮财、藏书…所有!评估作价,充入国库…以…赎买阖族性命。”
“九成?!”
“这…这跟抄家有何区别?!”
“这怎么可能?!祖产岂能轻弃?!”
“这简直是抽筋剥皮啊!”
顿时,书房内炸开了锅,几人情绪激动,几乎要跳起来。这条件比他们想象中最坏的情况还要苛刻!
“区别?”长孙无忌猛地提高声音,压过了他们的嘈杂,眼神锐利地扫过众人,“区别就是!抄家是陛下派人来拿,你们人头落地,子孙为奴!上交九成,是你们自己主动交出去,还能留下一条命!还能留下一个空头爵位和名号!还能…留下一点东山再起的本钱和…希望!”
“希望?还有什么希望?”王敬直惨笑道,“家产尽去,沦为破落户,还有什么希望?”
“有!”长孙无忌斩钉截铁地道,眼中闪烁起李世民给他描绘那幅蓝图时的光芒,“陛下和秦王承诺,只要我们老老实实上交家产,真心归附…龙首原…愿意对我们开放部分货物的代理销售权!”
“代理销售权?”几人一愣,不明所以。
“就是让我们,替龙首原贩卖他们的货物!琉璃、香水、烈酒、新布、书籍纸张…哪一样不是暴利之物?以往我们想尽办法也只能弄到一点点,如今,只要拿到一地的代理权,利润分成,远超你们守着那些田地收租!”长孙无忌越说越快,仿佛在说服自己,也像是在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想想看!龙首原的货根本不愁卖!我们只需利用我们的人脉和渠道,就能赚到比以前多得多、也…干净得多的钱!”
他死死盯着众人:“这是陛下和秦王,用刀架在我们脖子上,逼着我们…换一条活路,也是换一种活法!是从趴在田土上吸血的蠹虫,变成…替朝廷赚钱、也为自己赚取新富贵的新式商贾!虽然名头不好听,但…实惠!能活命!甚至能比以前更富!”
书房内再次陷入寂静。几个人面面相觑,眼神中充满了挣扎、屈辱、不甘,但…也有一丝被残酷现实逼出来的…算计。
交出九成祖产,换取活命和一个看似前景巨大的“商业机会”?
这抉择,太痛苦了。
“长孙公…”郑元璹声音沙哑,“你…你已经决定了吗?你…你要妥协了?”
长孙无忌闭上眼睛,脸上肌肉抽搐,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充满无尽疲惫和释然的叹息:“妥协?不…这不是妥协。”
他睁开眼,目光扫过那些珍贵的账册,语气变得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嘲弄:“这是…投降。向不可抗拒的力量,向崭新的时代…投降。”
“我们输了,输得一败涂地。不是输给了陛下的刀,而是输给了秦王那…我们根本无法理解、也无法对抗的技术和手段。现在,能花钱买命,还能有个前程…已经是陛下天大的恩典,是秦王…不屑于将我们赶尽杀绝的…‘仁慈’了。”
他拿起一本最重要的田亩总册,重重地拍在桌上:“我长孙家,明日便会开始清点,第一个向朝廷上交家产,换取…代理资格。”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压向其他几人:“你们…自己选吧。是跟着我,用钱买命,搏一个未知但可能更富贵的未来?还是…留着你们的家产,等着不良人的弩箭,射进你们的心口?”
说完,他不再看众人,转身继续看向那些账册,仿佛那才是他现在的全部世界。
书房内,只剩下烛火噼啪的燃烧声,和几个世家代表沉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声。
投降…
新时代…
代理…
活命…
这些词汇在他们脑中疯狂碰撞。
许久,郑元璹第一个瘫坐在椅子上,面如死灰,喃喃道:“…荥阳郑氏…附议。”
紧接着,崔敦礼也仿佛被抽干了力气:“…博陵崔氏…别无选择。”
王敬直苦笑一声:“…太原王氏…愿从。”
一个接一个,这些曾经傲视天下、足以影响王朝更迭的庞大世家代表,在绝对的力量和残酷的抉择面前,低下了他们高贵的头颅,做出了痛苦却唯一的选择。
这一夜,长孙无忌的书房,见证了旧时代门阀势力的集体…落幕。
而一条以商业利益捆绑、由龙首原主导的新秩序链条,开始悄然编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