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上午十点,陆氏老宅的铜门缓缓洞开。
阳光像一把薄刃,切过门廊,落在苏念星的脚背,烫得她蜷了蜷脚趾。她抬头——那株老石榴树正对着大门,青果裂了半道口子,露出里面晶莹的籽,像一排排小牙齿,随时准备咬碎来访者的忐忑。
陆廷渊牵着她,掌心潮出一层细汗。他今天没喷古龙水,只残留一点剃须后的冷冽雪松,像给她递了一柄隐形的剑。
“别怕。”他在她耳后说,“他们再凶,也是血肉做的。”
话虽如此,当客厅那排鎏金红木沙发进入视线,苏念星还是生出一种误入博物馆的错觉——
陆老爷子端坐c位,手里转着一串沉香木,珠粒碰撞,声音像年久失修的编钟;
二婶的翡翠镯子绿得发乌,每抬一次手,都晃出一小片冷光;
三叔的腕表陀飞轮正在旋转,仿佛一颗微型黑洞,把所有善意都吸进去。
“苏小姐,听说你父母早亡?”
二婶率先开腔,尾音向上飘,像一根羽毛搔着众人的耳膜。
空气瞬间变成凝胶,连佣人都放轻脚步。
苏念星挺直脊背,声音不高,却带着温温的糯:“是,他们留在戈壁了。”
她故意用“留”,不用“去世”,仿佛父母只是远行,随时会拍掉身上的黄沙,给她寄来一枚风化的贝壳。
二婶被这个字眼噎住,正欲再开口,苏念星已先一步从包里掏出一块掌心大的陶片——
那是她父母最后一次考古带回来的,上面刻着简笔的“星”。
“我把它嵌进廷渊的领带夹里了,”她笑,“让他替我守着陆家,也替我父母守着星辰。”
话音落地,客厅出现短暂真空。
陆老爷子沉如深井的目光,终于泛起一圈涟漪。他伸手,示意苏念星坐到身旁,沉香木串“啪”一声搁在案几上,像按下某个静音键。
二婶的镯子不再晃了,三叔的陀飞轮也停了。
午饭被安排在玻璃花房。
那里曾是陆廷渊的“刑场”——
七岁那年,他打碎了祖父的一盆素冠荷鼎,被罚跪在花房正中,膝盖抵着碎瓷,一跪就是两小时。
此刻旧地重游,阳光透过玻璃穹顶,照得他耳后那块淡疤隐隐发烫。
菜未上齐,陆老爷子忽然开口:“廷渊,你小时候最怕什么?”
男人指骨微紧,声音却四平八稳:“怕让您失望。”
老爷子低笑,目光转向苏念星:“苏丫头,你呢?”
“怕辜负被爱的人。”她答得飞快,像在抢答一道送分题。
老人点点头,忽地抬手,示意管家捧来一只锦盒。
盒盖开启——里面是一枚更小的石榴,用整颗和田玉雕成,籽粒却故意缺了一粒,留下凹坑。
“缺的那颗,”老爷子说,“是我对廷渊的亏欠。今天补给他——”
他把玉石榴推到苏念星面前,“也由你替他保管。”
一句话,等于承认她拥有“补缺”的资格。
陆廷渊垂下眼,睫毛在脸颊投下两片颤动的阴影。他想起七岁的自己,跪在这片玻璃下,看夕阳把影子压成薄片。如今有人替他拾起那片影子,重新拼回完整。
傍晚,两人驱车去温家。
巷口桂花晚开,香气浓得像化不开的蜜。
温博远系着围裙迎出来,手里还端着一盘滚烫的糖醋小排,油花“呲啦”作响,像极了护崽的老兽在龇牙。
饭桌三人对坐,蒸腾的热气把天花板都熏得模糊。
温博远第一杯酒敬陆廷渊:“我把念念养到二十二岁,没让她受过一点委屈。以后你要是让她掉一滴泪——”
老人“啪”地放下酒杯,瓷底与玻璃转盘碰撞,清脆得像断一枚骨节。
陆廷渊双手举杯,一饮而尽,杯口朝下,滴酒未落:“她掉泪,我先自罚三杯,再给她造一片海,让她把泪倒进海里,继续笑。”
温博远愣住,忽地大笑,眼角褶子里闪着水光。
第二杯酒,他递给苏念星:“丫头,温叔给你最后一个任务——”
“什么?”
“把小时候没敢撒的野,全撒一遍。天塌了,让他顶着。”
苏念星“噗”地红了眼,一口闷下杯中辣液,呛得直咳,却笑得比桂花还甜。
夜里十一点,两人回到公寓。
电梯上升的空档,陆廷渊手机“叮”一声——
【想治愈原生家庭?有些伤口是活埋的,扒开就会尸臭。】
号码仍是乱码,定位却显示:本市,信号塔——陆氏老宅方向。
苏念星凑过去看,指尖瞬间冰凉。
电梯门开,走廊灯闪了两下,像被未知力量掐住脖子。
陆廷渊把人推进屋,反手落锁,动作一气呵成。
黑暗里,他抱她抱得极紧,骨骼“咔啦”作响,却谁也不喊疼。
“别怕。”他吻她发旋,“他们以为我们各自背着旧伤,就会互相撕扯。可他们忘了——”
男人声音低哑,却带着笑,“伤口对伤口,也能长成新的骨肉。”
苏念星抬头,在黑暗中找到他的唇,轻轻贴上去。
呼吸交缠间,她尝到一点咸涩——
不知是谁的泪,或是两人共有的、终于被逼出来的脓。
窗外,月色被乌云吞噬,高楼风呼啸如哭。
可室内,他们站在玄关,赤足相抵,像两棵被风暴拧在一起的树,根系早已在地下偷偷缠绕,再无法分割。
凌晨两点,苏念星赤脚下床,从行李箱夹层摸出两样东西——
一是陆老爷子给的缺籽玉石榴;
二是父母留下的那片戈壁陶片。
她把陶片嵌进石榴的缺口,竟天衣无缝。
月光在此刻突然破云而出,照在玉面上,缺处泛起一圈温润的光,像一条新生的血管。
苏念星回到床畔,把“完整”的石榴放进陆廷渊掌心。
男人半梦半醒,五指本能地收拢,包住她,也包住那颗被补全的果实。
她轻声道:“陆廷渊,我们互相补缺,也互相给钥匙。以后谁再提‘活埋的伤口’,我们就把这枚石榴砸在他脚下——”
“让他看看,里面每一颗籽,都是新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