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村长那一声“火娘娘”，像是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浑身一哆嗦。周围那些村民的眼神，敬畏、狂热、甚至带着点恐惧，密密麻麻地落在我身上，比鬼子的子弹还让人难受。
我不是什么娘娘！我只是……我只是想救人！
可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脱力和那股诡异的空虚感抽干了我所有的力气，我只能瘫坐在冰冷的泥地上，看着那对抱头痛哭的母子，看着周围越聚越多、眼神复杂的村民。
秦先生一步跨上前，挡在了我和村民之间。他的背影依旧瘦削，却像一堵沉默的墙。
“老伯，各位乡亲，”他的声音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孩子没事了是万幸。但这世上没什么娘娘，刚才是应急的法子，凶险得很，做不得数。”
他目光扫过众人，重点看了那几个眼神最狂热的：“眼下最要紧的是防着鬼子闻声过来。大伙儿赶紧散了吧，该收拾的收拾，警醒着点。”
村长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在秦先生冷静甚至有些锐利的目光下，终究是咽了回去，连连点头，开始驱散围观的村民。只是他们离开时，那一步三回头、偷偷瞥向我的眼神，依旧让如坐针毡。
人群渐渐散去，只剩下我们三个和那对情绪稍定的母子。妇人抱着还在虚弱哼哼的孩子，又要给我磕头，被秦先生制止了。
“大嫂，给孩子喂点温水，好好歇着。”他语气放缓了些，“我们歇口气就走。”
妇人千恩万谢地抱着孩子进了屋。
秦先生这才转过身，蹲下来看着我，眉头紧锁：“感觉怎么样？”
我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得厉害：“……累。手疼。”掌心那符文灼痛依旧，甚至比之前更清晰了些，边缘泛着诡异的暗红。
秦先生拉起我的手，仔细看了看那印记，眼神凝重得能滴出水。“胡闹！”他低声斥了一句，语气里却带着后怕，“你知道刚才多危险？那火要是控不住……”
我低下头。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这火焰是活的，它渴望东西燃烧，它喜欢死亡和绝望的气息。刚才我只是用更强的意念和情绪，强行扭曲了它的目标。
“它……好像能听懂一点……”我哑声说，“我说烧掉坏的东西……”
秦先生沉默了，看着我掌心的符文，良久，才沉重地叹了口气：“饮鸩止渴啊，孩子。”
他没再多说，起身去和大康低声商量接下来的路线。
我们在村里勉强歇了半夜。期间，有村民偷偷摸摸送来一点冻硬的窝头，还有一小块用脏布包着的、黑乎乎的咸菜疙瘩，放下就匆匆走了，看我的眼神依旧带着那种让人不舒服的敬畏。
天蒙蒙亮，我们就离开了这个死里逃生的小村落。秦先生刻意避开了村民，悄无声息地钻进了密林深处。
接下来的路途，似乎因为那次“显灵”，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大康看我的眼神多了些复杂的东西，不再是单纯的看待一个需要保护的小孩。秦先生的话更少了，但偶尔看向我掌心时，那目光沉甸甸的，仿佛在权衡着什么。
而我，则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这血焰的“代价”。除了使用后的脱力和掌心的灼痛，还有一种更隐晦的消耗——它似乎在我体内种下了某种“标记”。对痛苦和绝望的感知变得更加敏锐，有时路过一片死寂的战场遗迹，甚至不需要看到尸体，掌心的符文就会自发灼热，仿佛在提醒我，这里曾经流淌过多少鲜血和哀嚎。
它在我和这片苦难的土地之间，建立了某种冰冷而残酷的联系。
我们一路向北，试图寻找游击队的主力。天气越来越冷，粮食早已告罄，只能靠挖开冻土找些草根，或者设置简陋的陷阱捕捉几乎绝迹的小动物。每一次使用血焰融化冰雪或者驱赶野兽，那符文的颜色似乎就深一分，像一道缓缓渗血的伤口，长在我手上，也烙在我魂里。
有一次，我们遭遇了一小股伪军。人数不多，但装备比我们好太多。交火中，大康被子弹擦伤了胳膊，鲜血直流。
“妈的！”大康骂了一句，胡乱用破布条捆扎伤口。
伪军仗着火力优势，哇哇叫着压上来，越来越近。他们的叫嚣声、枪声，还有大康压抑的痛哼，像针一样刺着我紧绷的神经。
掌心的灼热再次升腾，带着一种暴戾的兴奋。
“小焰！”秦先生猛地看向我，眼神极其复杂，有阻止，有一丝期望，更有深深的忧虑。
我看着大康流血的胳膊，看着那些叫嚣着冲上来的二鬼子，一股冰冷的愤怒取代了恐惧。
他们凭什么？！凭什么在我们的土地上耀武扬威？！凭什么伤害保护我们的人？！
这一次，我没有犹豫。
血焰自我掌心喷涌而出，不再是救人之时那勉强被引导的温顺（如果那能称之为温顺的话），而是彻底露出了它狰狞的獠牙！暗红色的火舌狂舞着，仿佛带着无声的咆哮，脱离我的手掌，如同一颗活着的、燃烧的流星，猛地撞向冲在最前面的那个伪军！
那伪军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变成了极致的惊恐。他甚至没来得及发出惨叫，血焰已然沾身！
没有漫长的燃烧过程。几乎是在接触的瞬间，他整个人就像是被投入炼钢炉的蜡像，从衣服到皮肉到骨骼，在一个呼吸间无声地坍塌、分解、湮灭！连一丝灰烬都没有留下，只有原地一小片焦黑的、冒着细微黑烟的痕迹，以及空气中骤然浓烈起来的、令人作呕的腥甜气！
疯狂前冲的伪军们猛地刹住脚步，脸上的贪婪和凶狠变成了活见鬼般的骇然，一个个脸色惨白，目瞪口呆地看着同伴消失的地方，又看看我，看看我掌心那团妖异跳跃的血色火焰。
死寂。连风都仿佛停止了。
“妖……妖怪啊！！”不知谁先发了一声喊，剩下的伪军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掉头就跑，恨不得多生两条腿，连枪都丢在了地上。
我们这边，也是一片死寂。
大康忘了胳膊的疼痛，张着嘴，看着那片焦黑的地面，又看看我，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一句话也说不出。
秦先生一步上前，猛地将我的手掌合拢，强行压灭了那还在兴奋跳跃的血焰。他的手指冰凉，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走！”他声音沙哑得厉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字，“立刻离开这里！”
他拉起还在发愣的大康，又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没有了以往的沉稳，而是充满了某种巨大的、几乎要压垮他的惊悸和……恐惧。
是的，恐惧。虽然只有一瞬，但我看到了。
因为我刚才所做的，根本不是什么战斗。
那是抹杀。是彻底的、不留痕迹的湮灭。
比鬼子最残忍的杀戮，更加非人。
我们沉默地在山林里狂奔，直到彻底远离那片区域。没有人说话。大康偶尔偷偷看我一眼，立刻就像被烫到一样移开目光。
掌心的符文灼痛得厉害，像有烧红的铁水在里面流动。但更冷的，是心里那股寒意。
秦先生终于停下脚步，靠在一棵枯树上，疲惫地闭上眼。过了很久，他才睁开，看向我，眼神已经恢复了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沉重。
“那是什么感觉？”他忽然问。
我愣了一下，才明白他问的是使用血焰的感觉。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依旧在微微颤抖的手：“……很饿。”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像个破旧的风箱，“它……很饿。烧掉那个人的时候……它好像……稍微满足了一点……”
说完，我自己都打了个寒颤。
秦先生和大康都沉默了。林间的风穿过，带着彻骨的寒意。
良久，秦先生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得仿佛压在每个人心头：
“他们开始叫它‘净业火’，叫你‘火娘娘’……”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灰暗的、看不到尽头的山林，像是在看这片土地上无数挣扎求生的灵魂。
“但现在，我有点明白了……”
“这根本不是什么净业火。”
他的目光转回来，落在我身上，落在我那只藏着怪物的手上，一字一句，清晰而冰冷：
“这是‘业火’。”
“烧尽罪业之前……”
“它会先烧穿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