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犁在及膝的深雪中吱呀作响,每一次颠簸都牵扯着我全身的伤痛,却也无比真实地提醒着我——我们还活着。小石头和铁柱在前方奋力拉拽,他们的脊背在单薄的破棉袄下绷得紧紧的,呼出的白气在凛冽的空气中瞬间凝成冰霜。阳光照在无垠的雪原上,反射出刺目的白光,却带不来多少暖意。
我躺在爬犁上,盖着那不知从何处得来的、散发着霉味和牲口气息的破旧毛皮,身体如同被拆散后又勉强拼凑起来,无处不痛,尤其是丹田深处,那原本“钥”之力盘踞的地方,此刻空荡而刺痛,仿佛被彻底掏空,只留下一片灼烧后的废墟。然而,一种奇异的、更加深沉的联系感,却如同细密的根须,悄然连接着我和这片冰冷的大地。我能模糊地感觉到脚下冻土深处那一片死寂的虚无——那是“旧日之影”被重创后陷入的沉眠,也能隐约捕捉到远方零星散落的、微弱的生命波动,可能是野兽,也可能是……人。
“水……”我干裂的嘴唇翕动,发出微弱的声音。
小石头立刻停下来,从怀里掏出一个冻得硬邦邦的水囊,用体温捂化了一点边缘,小心地凑到我嘴边。几滴冰凉的雪水滑入喉咙,如同甘霖。
“紫鸢姐,你好点了吗?”小石头蹲在爬犁边,脸上被冻伤的口子结着黑红色的痂,眼神里满是担忧。
铁柱也停下来,喘着粗气,抹了把额头的汗,立刻冻成了冰碴。“这鬼天气……再找不到地方歇脚,咱们都得冻成冰坨子。”
我们失去了所有地图和明确的指引,只能凭着感觉,朝着太阳下落的方向,也就是西南方,漫无目的地前进。那是通往关内的大致方向,也是希望所在。
“生命之树”最后的馈赠——那块温润的白色晶体碎片,被小石头用油布层层包裹,贴身藏着。他说,握着它的时候,能感觉到一丝微弱的暖意,还能偶尔看到一些破碎的画面,是关于如何寻找安全路径、辨别可食用植物的模糊指引。这碎片,成了我们在绝境中唯一的“罗盘”和“药引”。
连续几天的跋涉,我们靠着挖掘雪下的草根、捕捉偶尔出现的雪兔(用最原始的陷阱和石头),以及“生命之树”碎片那模糊的指引,勉强维持着生命。我的伤势在严寒和缺乏药物的情况下恢复得极其缓慢,但得益于那场地下决战对身体潜能的激发和碎片能量的滋养,终究没有恶化到致命的程度。小石头和铁柱也肉眼可见地消瘦、憔悴下去,但眼神中的那簇火苗,却越烧越旺。
第七天黄昏,我们在一处背风的山坳里,发现了几缕几乎难以察觉的、被小心处理过的炊烟。
有烟火,就有人家!
希望瞬间驱散了疲惫。我们小心翼翼地靠近,隐藏在山坡的枯树林里观察。那是一个只有寥寥几户人家的小小村落,或者说,是几座零散分布的、低矮破旧的木刻楞房子。村子寂静得可怕,没有任何鸡鸣狗吠,也看不到人影走动,只有那几缕若有若无的炊烟,证明着这里还有活气。
“是‘集团部落’(日军归屯并户建立的集中居住点)?还是……”铁柱压低声音,语气充满警惕。日军的残暴和“集团部落”的严酷控制,让我们对任何陌生聚居点都心怀戒备。
“不像正规的‘部落’,”小石头仔细观察着,“没有岗楼,没有明显的铁丝网……倒像是……偷偷跑回来住的散户?”
就在这时,我体内那与大地微弱的共鸣,捕捉到了一丝异样的波动——不是来自地底,而是来自村子方向!一种压抑的、恐惧的、却又带着一丝顽强生机的集体情绪,如同细微的电流,传入我的感知。
“村子里……有很多人……很害怕……但……没有敌意。”我艰难地组织着语言,描述着这种模糊的感觉。
小石头和铁柱对视一眼,最终决定冒险一试。他们让我留在树林里隐蔽,两人放下爬犁,整理了一下破旧的衣物(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像溃兵),向着最近的一间冒着炊烟的木屋走去。
我紧张地注视着。他们敲响了木门,许久,门才开了一条缝,一张惊恐万状的老妇人的脸露了出来。短暂的交谈(我听不清内容)后,老妇人似乎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侧身让他们进去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无比漫长。就在我几乎要忍不住冲出去时,木屋的门再次打开,小石头和铁柱走了出来,身后跟着那个老妇人,她手里还拿着一个布包。他们朝着我藏身的方向招了招手。
我挣扎着从树林里走出来。老妇人看到我虚弱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怜悯,赶紧示意我们进屋。
木屋里狭小昏暗,却比外面温暖太多。炕上坐着另一个干瘦的老人和一个面黄肌瘦的小女孩,他们都用惊恐又好奇的目光看着我们这三个不速之客。
“俺们是从山那边逃难过来的……”李大姐牺牲后,小石头似乎一下子成熟了许多,他编造了一个相对合理的身份,“我姐姐伤得很重,求大爷大娘行行好,让俺们歇歇脚,讨口热水喝。”
老妇人(姓马)叹了口气,一边给我们倒热水,一边絮叨着:“这年月,谁家不难啊……鬼子隔三差五来搜刮,粮食都快见底了……你们也是苦命人……”
从马大娘断断续续、充满恐惧的讲述中,我们得知,这个叫“雪窝子”的小聚落,确实是几户不堪“集团部落”里非人折磨和沉重劳役,偷偷跑回祖居地苟活的散户。他们像地老鼠一样活着,时刻提防着日伪军的清剿和盘查。
“前几天,还有一队鬼子兵从这儿过,”马大爷压低声音,脸上带着恐惧,“带着铁笼子,里面关着几个人……说是‘抗匪’,要押到县里去……造孽啊……”
我们的心沉了下去。鬼子的清剿仍在继续。
当马大娘看到小石头不小心露出的、包扎伤口的布条上渗出的血迹时,她的眼神变了变,但没有声张,只是默默地从炕柜里摸索出一点黑乎乎的药膏,示意给我换上。
那一刻,我们明白,他们或许猜到了我们的身份,但这无声的帮助,是冒着杀头风险的!这是来自底层百姓,对抗日力量最朴素、最坚定的支持!
我们不敢久留,休息了一晚,在天亮前,准备离开。马大娘塞给我们几个冻硬的窝窝头和一小块宝贵的盐,马大爷则指着西南方向一条被积雪覆盖的、几乎看不见的小路:“顺着这条獾子道走,翻过前面那座山梁,运气好……或许能碰到‘自己人’……听说,最近那边不太平,有‘红胡子’(抗联)活动……”
“自己人”、“红胡子”……这两个词让我们精神一振!
我们千恩万谢,留下了一块作为答谢的、相对完整的兽皮(之前猎到的雪兔皮),再次踏上了征途。身后,是马大娘一家倚在门口、充满担忧的凝望。
沿着那条几乎被遗忘的獾子道,我们跋涉得更加艰难,但心中有了明确的目标。翻过马大爷所指的那座山梁,眼前的景象让我们愣住了。
山梁下方,是一片相对开阔的、曾经似乎有过人烟的谷地,但此刻,只剩下断壁残垣和烧焦的房梁——又一个被日军焚毁的村落!而在那片废墟的边缘,我们看到了几个正在小心翼翼搜寻着什么的人影!他们穿着破旧但相对统一的灰色棉袄,手里拿着武器!
是抗联!真的是自己人!
“喂——!同志!!”小石头激动得忘了隐蔽,挥舞着手臂大喊起来。
下方的人影瞬间警觉,立刻散开寻找掩体,枪口指向我们!
“别开枪!我们是自己人!从哑巴岭那边过来的!”铁柱也赶紧大喊,同时举起了双手。
一阵紧张的沉默和对峙后,对方似乎确认了我们没有威胁,一个看似头目的人走了出来,警惕地打量着我们:“你们是哪部分的?怎么证明?”
小石头立刻拿出了那块贴身收藏的、包裹着“生命之树”碎片的油布包,他没有完全打开,只是露出了守陵人笔记的一角和一个抗联内部使用的、特殊的联络符号(李大姐之前教过我们)。“我们是杨靖宇支队长麾下的!有重要情报!杨支队长他……牺牲了……”
听到杨支队长的名字和牺牲的消息,对方的脸色瞬间变了。他快步上前,仔细检查了符号,又看了看我们三人凄惨的模样,尤其是重伤的我,眼中的警惕化为了震惊和悲愤。
“快!带同志们回营地!”他回头对其他人喊道,然后上前和小石头一起扶住我,“兄弟,你们受苦了!我们是抗联第一路军第二支队的!我是侦察排长,姓赵!”
终于……终于找到了!
我们被战士们搀扶着,走向他们在密林深处新建的、更加隐蔽的营地。一路上,赵排长简单介绍了情况:他们支队也在一次遭遇战中损失惨重,与大部队失散,目前正在这一带休整、收拢被打散的同志,同时伺机打击敌人。
回到营地,看到那些虽然面黄肌瘦、却眼神锐利、秩序井然的抗联战士,我们仿佛漂泊已久的船只终于回到了港湾。支队的领导(一位姓王的政委)亲自接见了我们。
当我们拿出守陵人的笔记、顾婉清的日志副本,尤其是当小石头颤抖着捧出那块散发着微光的“生命之树”碎片,并讲述了地下圣殿的决战、“生命之树”的牺牲、以及日军进行活体实验、企图释放远古邪恶的惊天罪行时,整个指挥部一片死寂。
王政委拿着那块碎片,感受着其中蕴含的微弱却纯净的能量,看着我们三人身上尚未愈合的伤痕和眼中未曾熄灭的火焰,这位久经沙场的老兵,虎目中含满了泪水。
“同志们……你们带来的,不仅仅是情报……”他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哽咽,“是牺牲,是真相,是希望!更是我们中国人不屈的脊梁!”
他郑重地收起所有物品,目光扫过我们每一个人:“你们放心!这些东西,豁出命去,我们也要把它送到上级手里!要让全中国、全世界都知道,日本帝国主义在这片土地上,犯下了何等罄竹难书的罪行!他们的野心,绝不仅仅是占领我们的土地,而是要毁灭我们的根!”
他看向我,语气沉重而充满期望:“紫鸢同志,你好好养伤。你的力量,你的经历,是揭露敌人罪恶、唤醒民众的最有力武器!这场战争,不仅是枪炮的较量,更是正义与邪恶、光明与黑暗的决战!我们,决不能输!”
躺在温暖的(相对而言)地窨子里,听着外面战士们的操练声,我闭上眼睛,泪水终于肆无忌惮地滑落。
这一路,太多的牺牲,太多的苦难。
但希望的火种,终究没有熄灭。
它由紫英队长、守陵人、李大姐、老耿、张医生、小王……由无数有名或无名的英雄,用鲜血和生命传递下来,如今,交到了我们手中。
我知道,我的战斗还远未结束。体内的“钥”之力需要恢复,地底的威胁并未根除,日军的暴行仍在继续。
但这一次,我不再是孤独的。
我身边有小石头,有铁柱,有赵排长,有王政委,有千千万万不愿做奴隶的中国人!
我们将擦干眼泪,包扎好伤口,拿起武器,继续战斗。
为了脚下这片浸透鲜血的土地,为了那永不屈服的——中国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