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宫偏殿的烛火在夜风中摇曳,将十六岁的刘玥单薄的身影投在绘有《列女传》故事的墙壁上。她指尖抚过案几上那卷即将作为嫁妆带往江东的《蜀都赋》,帛书边缘已被摩挲得起了毛边。窗外传来更夫沙哑的梆子声,三更天了。
“公主,该试嫁衣了。”老宫人捧着叠放整齐的翟衣凤冠,声音里带着哽咽。大红的织金锦缎刺痛了刘玥的眼,她记得上次穿这般鲜艳的颜色,还是儿时在先帝刘备的寿宴上扮作献寿童子。
“放着吧。”她轻声说,目光仍停留在书卷上那句“沃野千里,天府之士”。自幼生长在宫闱,她比谁都清楚,这份“天府”的繁华之下,是诸葛丞相呕心沥血的支撑,是蜀中百姓勒紧裤腰带的奉献。如今丞相星落五丈原,兄长刘禅在黄皓的奉承声中日渐昏聩,朝中蒋琬、费祎与姜维争执不休……这艘飘摇的汉室孤舟,需要一根新的缆绳。
而她,就是那根被抛出去的缆绳。
“阿玥。”一声轻唤让她回过神。费祎的夫人不知何时走了进来,这位一向端庄持重的长辈,此刻眼角泛红。她屏退宫人,握住刘玥冰凉的手:“孩子,苦了你了……”
刘玥反而露出一丝恬淡的笑意:“费夫人何出此言?昔有王昭君出塞,文成公主入藏,皆是为国纾难。玥虽不才,亦知‘汉室宗女’四字的分量。”她顿了顿,望向北方,“总好过……让魏贼的铁蹄踏破成都城门。”
费夫人闻言,泪水终于落下。她深知,这门婚事背后是蜀汉向江东的低头,是将国家命运系于联姻的无奈。可眼前这个尚未及笄的少女,却表现出超乎年龄的冷静与觉悟。
“江东吴王……听闻是英雄人物。”费夫人试图宽慰。
“是啊,夺荆南、灭东吴的英雄。”刘玥语气平静,听不出喜怒。她早已通过兄长身边小黄门零碎的描述,拼凑出未来夫婿的画像:一个杀伐决断、野心勃勃的枭雄。她甚至偷偷翻阅过江东来的书简,模仿金陵的口音——既然注定要去,便要做得无可指摘。
启程前三日,刘禅设宴饯行。席间,兄长醉眼朦胧地拍着她的肩:“去了江东……好生辅佐刘封,便是……便是全了兄弟之谊!”黄皓在一旁尖声附和,说着“本是一家”的谀词。刘玥垂首应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瞥见席末的姜维,那位曾受丞相重托的将军,紧握酒杯,目光沉痛地望着她,最终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
离成都那日,秋雨绵绵。送亲队伍浩浩荡荡,礼器嫁妆绵延数里,彰显着蜀汉最后的脸面。刘玥登上装饰华丽的马车前,最后回望了一眼烟雨朦胧中的宫阙。她没有哭,只是将母亲留给她的一枚玉韘紧紧攥在手中——那是父亲刘备当年赐给母亲的定情信物。
车帘落下,隔绝了故土的气息。侍女小声啜泣,刘玥却打开随身携带的书匣,里面除却经史,还有她亲手抄录的丞相《出师表》。“今当远离,临表涕零,不知所言……”她轻声念着,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丞相是为北伐而“临表涕零”,她却是为嫁作他人妇而远离故土。命运弄人,莫过于此。
车队行至白帝城,长江的浩渺烟波第一次映入刘玥眼帘。江东迎亲使张昭前来拜见,言辞恭敬,礼仪周全,但那份恭敬之下,是身为强邦使臣的矜持。刘玥依礼应答,举止得体,心中却明镜似的:从踏上江东楼船的那一刻起,她就不再仅仅是汉室公主,更是吴蜀关系的象征,一举一动都关乎故国的安危。
楼船启航,顺流东下。刘玥独立船头,江风拂动她素白的孝服(仍在为丞相服丧)。她望着两岸青山渐次后退,成都的轮廓彻底消失在视野。有那么一瞬,迷茫与恐惧如江水般涌上心头,但很快被她压下。
她想起离宫前夜,独自去武侯祠祭拜。祠堂冷清,唯有长明灯摇曳。她跪在丞相牌位前,并未祈祷姻缘顺遂,而是默默起誓:“玥虽女子,亦知忠义。此去江东,必恪尽职分,护蜀中安宁,不负汉室血脉。”
船过巫峡,猿声凄厉。刘玥回到舱内,铺开帛卷,开始记录沿途所见江河险隘、风俗物产。既然命运将她推至风口浪尖,她便要在这有限的格局里,为那个生她养她的“天府之国”,寻一条生路。联姻是无奈之举,但如何将这无奈之棋走活,考验的将是她在异乡宫廷的智慧与韧性。
金陵城渐近,她的传奇,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