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昭的鞋跟碾过碎石子，在晨雾里发出细碎的响，像玻璃碴在齿间轻磨。
湿冷的空气裹着泥土腥气钻进鼻腔，她呼出的白雾在铁灰色天幕下散开，如同那些从未被接起的求救信号。
她的目光扫过东边第三座电话亭时，后颈的汗毛突然竖起来——那座铁架的听筒像被扯断的舌头，悬在半空晃荡，底座水泥板上新鲜的凿痕泛着白，像被人生生剜去一块肉。
指尖触到断线上还带着温度的塑料残片，质地粗糙微黏，边缘呈规则的锯齿状，是专业工具留下的咬痕。
一滴露水从残线末端滑落，砸在她手背上，凉得像谁的眼泪。
“老梁！”她喊了一声，蹲下身。
老梁的脚步踏得土块簌簌落，枯叶在靴底碎裂的声响混着远处乌鸦的嘶叫。
他佝偻着背凑近，老花镜滑到鼻尖，枯树皮似的手指轻轻抚过切割面：“液压钳，编号压痕还在——是去年报废清单里的‘07号’。”
他冷笑，喉结滚动，“按理早该熔了，结果现在拿来割线。有人从废品站偷出来，还特意留下编号，像是在挑衅。”
他扯了扯嘴角，笑得比刀疤还冷，“十年前我修电缆时，局里领工具要登记到个人。现在倒好，不是懒得藏，是根本不怕你知道是谁干的。”
林昭昭把残片收进证物袋，指甲掐进掌心，痛感尖锐而清晰。
地底传来的碎裂声还在她耳底嗡嗡响，此刻突然和记忆里奶奶诊室的哭声重叠——那些被家长捂着嘴拖走的孩子，脸颊贴着冰冷地板，呜咽被闷成胸腔的震颤。
那些在片场被经纪人捂住嘴说“这是为你好”的艺人，指甲在对方手臂抓出血痕，却连一声尖叫都发不出。
原来有些手，从来没松开过。
“昭昭。”
一声轻唤像片羽毛，擦过她发顶，带起一阵细微的静电，让她头皮微微发麻。
林昭昭猛地转头，看见林晚站在荒草地边缘。
晨雾漫过她米色风衣的下摆，湿漉漉地贴在脚踝，像一层不肯退去的旧时光。
她手里捏着个牛皮纸档案袋，边角磨得起了毛，露出内层泛黄的纸芯，像被反复摩挲过千万遍。
“妈？”她脱口而出，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像一根绷到极限的琴弦。
上一次见林晚是三年前奶奶葬礼，这个总说“情感联结会干扰专业判断”的女人，当时站在墓碑前，连眼泪都没掉。
可此刻，她走过来，档案袋递到面前时，指尖在抖，触碰到林昭昭掌心的一瞬，冰凉得像金属。
“1997年省心理研究院的伦理听证会记录。”她的声音像浸了水的旧磁带，沙哑、断续，每一个音节都卡在锈蚀的齿轮里，“我当年是旁听生，在最后一页夹了张便签。”
林昭昭翻开泛黄的纸页，油墨已经晕开，纸面粗糙如砂纸刮过指腹，却在某一页右下角看见铅笔写的小字：林晚质疑“明星心理干预”被用于掩盖性骚扰事件。
字迹歪斜，像是趁着别人不注意时匆匆写的，笔尖几乎划破纸背。
“赵倩。”林晚突然说，喉间滚过一声极轻的哽咽，“当年是主持审查的助理研究员。她负责给那些……被侵犯的艺人做‘心理疏导’，让她们相信‘是自己太敏感’。”
她的喉结动了动，脖颈上的血管微微凸起，“我在听证会上问她，‘如果受害者的声音必须被修正，那我们到底在保护谁？’三天后，我的研究室钥匙就被收走了。”
风掀起档案页，某张照片从里面滑出来——年轻的赵倩穿着白大褂，站在研究院门口，嘴角挂着和现在如出一辙的温和笑意。
林昭昭捏紧照片，指节发白，相纸边缘硌进掌心：“所以她现在做‘情绪价值总监’，是为了继续清这些声音？”
林晚没回答，只是望着被破坏的电话亭。
晨光里，她眼角的皱纹深如刀刻，风吹过时，风衣口袋里掉出一个银色药盒——抗焦虑药，标签被磨平，只剩一道深深的划痕。
“妈！”林昭昭追了两步，又停住。
她望着母亲的背影融入晨雾，突然明白那些年林晚为什么总说“情感隔离”。
原来不是冷漠，是怕自己也成为捂嘴的手。
晨雾渐散，碎石路上只剩一只空药盒。
林昭昭弯腰拾起，放进证物袋，和塑料残片放在一起。
地铁穿过城市腹地，窗外光影飞掠，玻璃映出她紧抿的唇与通红的眼角。
她闭眼，脑海里却是奶奶诊室门缝漏出的哭声，和母亲在伦理会上颤抖的质问。
扫描仪在傍晚六点停止嗡鸣。
七份加密文件沉入服务器深处，备用密钥设为那张泛黄便签的日期：1997.11.05。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暮色漫进“昭心密室”时，邓伦的车碾过店门口的碎石。
他没穿明星常有的潮牌，套着件洗得发白的黑t恤，手里提个黑色帆布包，活像刚下班的程序员。
布料摩擦的窸窣声混着远处空调外机的低鸣，显得格外安静。
“带了好东西。”他把包搁在控制台，掏出两支火柴盒大小的摄像机，“微型夜视仪，能连到我助理的云盘。不录电话内容，只录破坏的人长什么样。”
林昭昭盯着摄像机，喉咙发紧，金属外壳反射的冷光刺得她瞳孔微缩：“你这是把自己搭进去。赵倩要对付的是我，不是你。”
“你让我在密室里哭出来那天，我助理举着摄像机。”邓伦扯了扯嘴角，眼睛亮得像星子，“镜头里的我鼻涕泡都挂脸上，可热搜是#邓伦真实#。你看，原来敢暴露脆弱，比完美更让人疼。”
他突然凑近，呼吸拂过她耳畔，“那些被捂嘴的人，缺的不是密室，是知道有人举着摄像机——证明他们真的喊过。”
林昭昭的手机在这时震动。
来电显示是“赵倩”，备注是她上周新改的“疯狗”。
她按下接听键，邓伦立刻退到墙角，背过身去，影子投在墙上，像一道沉默的屏障。
“林设计师。”赵倩的声音甜得像加了三勺糖，电流杂音中却藏着一丝金属般的冷意。
“你说要保护真实。可如果第一个站出来的姑娘被毁了，你打算赔她什么？封杀通告？还是网上的唾沫星子？”
林昭昭捏着手机的手青筋凸起，塑料外壳在掌心发出轻微的咯吱声：“那你打算赔那些被埋掉的人生吗？被你用‘心理疏导’按进泥里的姑娘，被你用‘行业规则’碾碎的真话——你赔得起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突然笑出声：“你母亲当年逃去国外，现在你也要让下一代再逃一次？她没告诉你吧？当年那个被骚扰的小演员，是你奶奶的病人。你奶奶要报警，你母亲怕影响自己的研究，拦着没让。”
“啪”的一声，林昭昭挂断电话。
她的呼吸撞在胸口，像敲鼓，耳膜嗡嗡作响。
控制台的玻璃倒影里，她看见自己眼睛红得像要滴血。
邓伦转过来，欲言又止。
林昭昭深吸一口气，抓起桌上的档案扫描件，手指在键盘上敲得飞快：“备用系统启动密钥，设成这个。”她把扫描件拖进加密程序，“这次，我们不逃。”
深夜十一点，林昭昭蹲在控制台前，调试“光链预警系统”。
指尖划过冰冷的金属面板，空调出风口吹出的风带着淡淡的铁锈味。
七盏地灯分别连着七台电话，线路正常时是暖黄色，异常时会像警灯般闪烁。
她按下测试键，第一盏灯亮了，第二盏，第三盏……第七盏亮起时，整个b7井区像撒了把星星。
她盯着屏幕三分钟，呼吸放轻。
一切静谧。
正当她松一口气时——
“叮——”
最东边的电话突然响了。铃声在夜里格外刺耳，像根针戳破了寂静。
林昭昭的心脏漏跳一拍。
她几乎是扑过去抓起听筒，耳麦里传来潮湿的呼吸声，像有人把脸贴在井口，呼出的气凝成水珠滴落。
“……能说吗？”
是个年轻女孩的声音，带着哭腔，尾音发颤，像片随时会碎的玻璃。
林昭昭的手指紧紧攥住听筒，指节泛白，塑料外壳的棱角硌进掌心。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却比任何时候都坚定：“说，别关灯——我们一直亮着。”
话音刚落，其余六台电话的听筒同时微微震颤，像被风吹动的风铃。
电流声里，隐约传来此起彼伏的抽噎、叹息，还有极轻的“谢谢”，像夜风拂过枯草。
林昭昭仰头望向夜空。月亮被云遮住了，可她知道，那些星星还在。
“妈。”她对着风轻声说，“这次不是你躲，是我守。”
监控室的屏幕闪了闪，十七个监控窗口逐一跳转为夜视绿光，像沉睡的眼睛接连睁开。
林昭昭坐进转椅，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屏幕。
凌晨两点的风卷起地上的碎纸片，扫过第七台电话亭的铁架，发出沙沙的摩擦声。
突然，最右下角的画面里，一个黑影从围墙外翻进来，手里提着个长方形的东西——像是液压切割钳。
林昭昭的手指按在警报键上，掌心沁出冷汗，黏腻地贴在金属表面。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盖过了空调的嗡鸣。
这时，监控画面里的电话突然亮起暖黄色的光。
黑影的动作顿了顿，举起切割钳的手微微发抖。
林昭昭屏住呼吸。
她看见黑影慢慢蹲下身，手指轻轻碰了碰发光的地灯，像是触碰什么易碎的东西。
然后，他抬手摘下了帽子。
月光短暂破云，照见那人左眉上一道陈年疤痕——像被玻璃划过的印记。
控制台的电话在这时响起。
林昭昭抓起听筒，听见一声带着鼻音的男声，低沉得像深夜的雨，背景里还有极其微弱的、金属轻颤的声音，仿佛另一台电话正悬在风中摇晃。
“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