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昭的手指轻轻拂过那把铜钥匙,金属齿痕里还沾着老吴烟丝的焦苦气息——像一段被遗忘的对话残片,黏在时间的缝隙里。
指尖微痒,仿佛有细小的电流顺着皮肤爬上来,是旧日气味唤醒的触觉记忆。
后巷的风卷着梧桐叶掠过窗台,枯叶摩擦水泥地发出沙沙声,像谁在低语。
她刚要收钥匙进抽屉,手机在桌面震得嗡嗡响,震动频率急促而固执——是赵倩的定位,附带两个字:“速来”。
铃声戛然而止,余音却悬在空气里,像一根绷紧的弦。
科技大厦28层的玻璃幕墙泛着冷光,映出城市灰蓝的天空与几缕未散尽的晨雾。
电梯门开时,一股混合着臭氧和冷却液的金属味扑面而来。
林总监的私人实验室里,七台仪器同时发出蜂鸣,红灯闪烁如警报心跳。
穿白大褂的技术员摘下护目镜,额角沁着汗珠,滑落至鬓边,在灯光下闪出一道湿痕:“扫描结果还是空白,AI图像识别模块崩溃了三次。”
另一个抱着检测报告的男人挤过来,纸张窸窣作响:“化学分析显示墨水含神经肽反应物质,常规显影手段根本破不了——除非……能复制书写者的情绪波动。”
林总监捏着从赵倩那拿到的手稿照片,指节发白。
照片里的纸页在扫描件上白得刺眼,像被抽干了所有秘密,连一丝纤维纹理都未曾留下。
他突然将平板砸在操作台上,钢化玻璃裂开蛛网纹,碎片边缘折射出冷冽的光。
“养你们这群饭桶?连个破墨水都搞不定!”技术员们缩着脖子后退,有人小声嘟囔:“除非能复制书写者的情绪……”
“情绪?”林总监猛地转身,镜片后的瞳孔缩成针尖。
他盯着监控屏幕:林昭昭正抱着一摞设计图走进“昭心密室”,马尾辫在风里晃了晃,袖口蹭过门框,扬起一粒木屑,在阳光中缓缓飘落。
他忽然笑了,笑声低哑,像锈齿轮转动。
三个月前那次压力测试数据闪过脑海——当普通用户接触密室原型时脑波紊乱率达67%,而她……稳定得像静湖。
当时以为是心理素质强,现在想来……那是共感系统的天然适配者。
他抓起桌上的脑机接口模型,金属支架在掌心硌出红印,隐隐发烫,仿佛握住了某种活物的骨骼。
“原来她不是设计师,”他低声笑起来,指腹摩挲着电极,“是钥匙本身。”
“叮咚——”
昭心密室的门铃响得突兀,铃声清脆却带着一丝电流杂音,像是老式电话拨号后的回响。
林昭昭刚把新密室的地基图摊开,就见老苏扶着门框站在门口,驼色大衣沾着秋末的凉意,肩头还落着一片半枯的梧桐叶。
他手里攥着本泛着茶渍的旧笔记,牛皮封皮裂开道缝,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蓝黑字迹,纸页边缘微微卷曲,像是被无数次翻阅的手温浸润过。
“昭昭,你奶奶的东西。”老苏把笔记放在木桌上,声音低沉如风穿过空屋。
他枯瘦的手指翻到某一页,指甲盖泛着老人特有的灰:“你看,1998年11月23日,她写‘共感触发者能通过环境细节,激活他人潜意识记忆’。”
林昭昭的呼吸顿住。
耳畔突然响起五岁那年的走廊回音——消毒水味混着童谣旋律,小女孩抽噎的鼻音渐渐平息。
她蹲在社区医院走廊,轻轻哼着奶奶教的调子,指尖触到对方颤抖的小手,那一瞬,仿佛听见了孩子心底最深的恐惧与渴望。
护士说“这姑娘有魔法”,奶奶摸着她的头笑:“哪有什么魔法,是昭昭能听见别人心里的声音。”
“你现在做的,不只是设计密室。”老苏压低声音,窗外的麻雀扑棱着飞过,翅膀拍打玻璃的轻响让人心颤。
“你在制造集体记忆觉醒。但门开得太大……”他指节叩了叩笔记里夹着的剪报,纸面泛黄,标题赫然是二十年前某起“记忆体验馆”事故的报道,“深渊也会回望你。”
手机在这时震动,是个陌生号码。
林昭昭接起,那边传来带着鼻音的女声:“林老师,我是小舟。”
康复中心的阳光透过纱帘洒在病床上,光线斑驳如碎金。
小舟的脸比上次见面更白,却多了种清透的亮,像薄瓷映着光。
她把手机屏幕转向林昭昭,指尖轻点论坛帖子——
标题刺得林昭昭瞳孔收缩:《为什么别人的记忆会入侵我?》。
楼主描述:“玩了‘杨幂童年玩具密室’,可我梦见的是奶奶给我的红头绳。”
评论区炸了锅,有人说“我试了‘邓伦职场焦虑’,结果想起自己被上司辱骂的场景”,还有人写“那些说是明星的记忆,会不会根本是从素人那偷的?”
会不会……这些体验正在反向侵入使用者的记忆?
林昭昭心头一紧,指尖冰凉。
“共感污染。”她脱口而出,声音不大,却像刀划破寂静。
她想起上次在“共情回音壁”,小舟的记忆被AI处理成商品时扭曲的模样——资本把真实情感拆成数据碎片,再强行塞进别人的大脑,就像往清水里倒墨汁,最终污染的是所有人的记忆池。
指尖传来一阵隐痛,仿佛那段记忆也在她神经末梢留下灼痕。
她抓起桌上的马克笔,在白板上唰唰写:“情感数据必须标注来源”“废弃素材永久销毁”“用户需签署记忆保护协议”。
墨迹未干,笔尖还在滴落一点浓黑,像泪。
就在此时,手机弹出新闻推送:《情感科技公司起诉“共情回音壁”:妨碍商业创新》。
法庭的橡木长椅泛着冷光,倒映出天花板上惨白的日光灯。
林总监西装笔挺坐在原告席,身边跟着三个戴金丝眼镜的律师,他们翻动文件的节奏整齐划一,像机器运转。
记者们举着摄像机挤在旁听席,镜头全对准林昭昭——她没穿正装,只提了个掉漆的木盒,盒盖还沾着密室木屑,指尖残留着松香的气息。
“原告指控被告恶意传播不实信息,导致我方股价下跌17%。”主审法官敲了敲法槌,声音沉闷如雷。
“被告是否有证据反驳?”
林昭昭打开木盒。
旁听席传来抽气声——里面躺着那本“空白手稿”,纸页边缘被岁月磨出毛边,在法庭的冷白光下白得晃眼,仿佛吸走了周围所有的色彩与温度。
“我奶奶教我,真正的记忆,从不靠眼睛看见。”她闭了闭眼,指腹轻轻按在纸页上。
刹那间,指尖传来针扎般的刺痛,像是每画一笔都在抽走她的记忆温度。
像是有生命的墨汁突然从纸面渗出,先是一点猩红,接着如血丝蔓延,最终勾勒出完整的密室设计图:共情回音壁的弧度、记忆收纳柜的编号、甚至每个机关触发时的情绪曲线。
老吴在第三排攥紧了拳头,他分明看见图里的“童年玩具区”,和当年女儿吵着要买的布熊一模一样;
赵倩摸着发烫的太阳穴,眼前闪过奶奶临终前摸她头发的画面,指尖竟真的感受到那股温软;
小舟捂住嘴,爸爸那句“别嫌我唠叨”突然清晰得像在耳边,喉头一哽,眼泪无声滑落。
“这……这是神经肽显影技术!”原告席的律师猛地站起来,声音发抖,“需要书写者的情绪共振才能显现……”
“所以你们偷不走。”林昭昭合上木盒,设计图随着她的动作缓缓隐去,如同退潮带走沙滩上的字迹,“因为真正的共情,从来不是数据,是人心。”
法槌落下,人群散去。
记者的话筒像荆棘般伸向她,林昭昭只是抱着木盒低头穿过。
夜风卷起落叶贴着她的裤脚打转,路灯把她的影子拉得很短——好像连影子都不愿多留一秒。
她没回家,而是走向城西那间挂着“记忆赎回所”木牌的老屋。
当晚的“记忆赎回所”飘着艾草香,火盆里的手稿烧得噼啪响,火星跳跃如萤,热浪拂过脸颊,带来一阵阵干燥的刺痒。
林昭昭蹲在火边,看着“共情守则”几个字蜷成黑蝴蝶,突然听见老吴压抑的抽噎。
他从怀里掏出张旧照,照片边缘卷着焦痕,上面是个扎羊角辫的女孩,手里攥着半封没写完的信:“二十年前,我帮天王伪造粉丝来信……真的信被我烧了换奖金……后来听说那姑娘……”他喉结动了动,“跳楼了。”
当林昭昭展示手稿时,镜头扫过旁听席——老吴双手紧握,指节发白,额头渗汗,仿佛看到某个早已尘封的画面被唤醒。
此刻,他终于跪倒在地,肩膀剧烈颤抖。
林昭昭轻轻抱住他颤抖的背,体温透过衣料传递,像一场迟来的赎罪仪式。
火光映得赵倩的手机屏幕发亮,她低头看新收到的加密信息,指尖在“许蔓同意支持倡议”几个字上顿了顿,又往下划——“但要求公开销毁所有密室原始素材”。
如果答应,等于否定了自己过去三年参与的所有项目。
可如果不答应……她想起刚才手稿浮现时,自己脑海中闪过的奶奶的手温,那触感如此真实,几乎让她误以为时光倒流。
她关掉屏幕,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出巷口。走了十步,又停下。
“有些话……不能明天再说。”
月亮爬上屋檐,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