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折骨犹闻担山语,藤床过处晚霞低(加更)
巨石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碾过枯枝败叶,最终在更低洼的山坳里砸出一个深坑,溅起的泥土和碎石簌簌落下,直到砸到山沟里,才不甘地停住。
汪细能躺在狼藉的倒木间,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尚未涌起,左腿处那撕心裂肺、如同被无数烧红钢针反复穿刺的剧痛,已牢牢攫住了他全部的感官。
冷汗瞬间浸透了破旧的汗衫,黏腻地贴在背上。
他看着巨石滚落的狰狞轨迹,又看看自己那条以诡异角度扭曲、皮肤下明显凸起一截骨茬的小腿,心头一片茫然。
是该庆幸阎王爷手下留情,只收了他半条腿?
还是该哀嚎这飞来横祸,生生断了他刚萌芽的“强人”梦?
巨大的恐惧和剧痛交织,让他只能徒劳地发出凄厉而断续的呼喊:“来人啊——救命——腿……腿断了啊——!”
声音在山谷间回荡,带着绝望的颤音,穿透林间寂静的空气。
这带着哭腔的呼救,终于被山风送到了对面坡地。
一个正在刨红薯的老农直起腰,侧耳细听,脸色一变:“是汪家坳那边的山!听着像……汪家那个败家幺儿?坏了,出事了!”
山里人骨子里的古道热肠立刻占了上风。
他丢下锄头,深一脚浅一脚地跑下山,直奔汪家坳报信。
消息像一颗石子投入了刚刚平息片刻的汪家老宅这潭浑水。
汪家坳这个大院,今天除了汪细能,确实没人上山。
婆媳之间短暂休止的争吵瞬间被点燃。
钱左秀拍着大腿,指着崔咏梅的鼻子,唾沫星子横飞:“扫把星!丧门星!我儿子好好的,娶了你这个祸害进门,这才几天就遭了灾!就是你克的!”
崔咏梅此刻心急如焚,顾不得还嘴,拔腿就往外冲,只撂下一句狠话:“老虔婆!是你缺了大德,报应才落到你儿子头上!”
她身影消失在院门口,声音还在院里回荡。
崔咏梅凭着汪细能给她指过的模糊记忆,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后山跑,泪水糊了一脸,心里又慌又怕。
她一个妇道人家,就算找到了人,又能怎样?
背得动一个断腿的大男人下山吗?
院子里,沉稳的杨春燕老爹杨建国眉头紧锁,最后还是下定了决心,这事不能躲。
他迅速喊上牛家两兄弟——牛犇和牛杭,让他们准备东西,上山救人。
这两兄弟都是二十出头,身强力壮,是干农活的好把式。
老杨又招呼上自家侄子杨小军,从家里带上棕绳,和牛家两个小子集合。
四个汉子二话不说,抄起扁担、绳索和砍刀这些既是工具,必要时也能充当担架和固定物,步履如飞地奔了出去。
山里人最懂山里人的呼救意味着什么,若非真到了动弹不得的绝境,一个男人绝不会如此凄惨地嚎叫。
汪细能一定是出了大事,自己动弹不得的大事!
他们很快追上了踉踉跄跄的崔咏梅,他们也不知道汪细能的具体情况,还不敢让她自己回去,万一……有个家属在场也是好的。
老杨头沉声道:“咏梅,你后面跟着,别急,有我们!”
说罢,四人不再停留,凭借着当年分山划界时对地形的熟悉,以及常年劳作练就的脚力,像猿猴般敏捷地攀爬,迅速将哭哭啼啼的崔咏梅甩在了身后。
崎岖的山路在他们脚下仿佛缩短了距离,不一会他们就赶到老汪家的山林处。
循着隐约的呼痛声和那片明显被粗暴砍伐、倒木狼藉的山坡,四人很快找到了现场。
眼前的景象让见惯了农活伤痛的他们也倒吸一口凉气:汪细能脸色惨白如纸,嘴唇被自己咬出了血印子,瘫软在倒木堆里。
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左小腿,中段以一个绝不可能的角度扭曲着,断裂的骨头顶着皮肉,形成一个紫黑色、高高隆起、皮肉紧绷的血包,皮肤下的淤血让那一片呈现出骇人的青紫色,仿佛随时会爆开。
“细能!咋弄成这样的?!”牛犇蹲下身,声音里满是焦急。
他比汪细能略大,平日里虽觉得汪细能这幺儿不成器,但此刻看着他惨状,心里也揪得慌。
汪细能看见熟悉的面孔,尤其是平日里还算亲近的牛犇哥,还有其他一众邻居,眼泪鼻涕瞬间糊了一脸,仿佛找到了主心骨。
他抽噎着断断续续讲了那惊魂一刻:巨石的滚落,本能的闪躲,卡住的腿,那声清脆的“咔嚓”……
听得在场的四个人都心惊肉跳。
“命大啊!”牛杭咂咂嘴,看着那深坑和滚落的痕迹,后背也冒了层冷汗,“这要是砸瓷实了……”
“好了,闲话少说!”老杨头经验最老到,立刻指挥,“救人要紧!得赶紧弄下山送医院!细能,忍着点,你这腿还夹着,不动不行!”
然而,只要轻轻触碰伤腿边缘,汪细能就杀猪般嚎叫起来,身体本能地抗拒,让四人无从下手。
老杨头眉头拧成了疙瘩,仔细观察现场以后,心里有了计划。
他招手把牛犇、牛杭和杨小军叫到一边,压低声音:“这么下去不是办法。”他回头看了眼汪细能,低声继续说。
“小军,你和小杭,待会儿看我眼色,去搬开压着他腿的那根主杈子。牛犇,你力气大,托住他这条伤腿,动作要快,要稳!我负责分散他注意。”
布置妥当,老杨头回到汪细能身边,故意挡住他望向伤腿的视线,用尽量平和的语气说:
“细能啊,别怕,你媳妇咏梅也跟上来了,就在后面,估摸着快到了。这山路陡得很,她一个女人家,跑得气喘吁吁的,也是真担心你……”
“咏梅……她也来了?”
汪细能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脑子里闪过崔咏梅平时骂骂咧咧却在此刻为他奔走的模样,心头莫名一酸,夹杂着一丝难言的愧疚。
“这傻婆娘,上来干啥,多危险……”
就在他心神被妻子牵动的瞬间,老杨头藏在背后的手摆了摆!
说时迟那时快!
牛杭和杨小军憋足一口气,猛地抬起那根碗口粗、压住汪细能小腿的树干!
几乎同时,牛犇一双铁钳般的大手,稳稳托住了汪细能那条断腿,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方向和角度,小心翼翼地向外平移!
老杨头则死死按住了汪细能的肩膀!
“啊——!!!”一股比刚才更甚的剧痛猛地袭来,汪细能眼前一黑,发出凄厉到变调的惨叫,身体剧烈地弹动了一下。
但就在这电光火石间,那条被卡死的腿,终于脱离了束缚!
“好了!出来了!”牛犇喘着粗气,额头上全是汗珠。
汪细能疼得几乎晕厥过去,大口喘着粗气,浑身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四人不敢耽搁,就地取材,要制作一副能将汪细能抬下山的担架。
他们手里锋利的砍刀挥向笔直的坚实幼木,还寻找到坚韧的青藤,被他们迅速割下。
在老杨头的指挥下,一个简易却结实的担架很快绑扎成型。
他们小心翼翼地将汪细能挪上担架,用更多的青藤将他上身和右腿绑好,那条伤腿用几根直木棍在两侧做了简陋固定,牢牢将汪细能绑缚在担架上。
山路崎岖陡峭,稍有不慎,人就会滚落下来,必须捆得结实。
两人抬着沉重的担架,两人在旁边护着,四人咬紧牙关,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谨慎。
下山的路比上山更难,需要互相配合,后面的人要压低重心,前面的人要用力抬高保持平衡,避开突出的树根和松动的石块。
不一会,汗水浸透了他们的衣衫。
终于下到相对平缓的山间羊肠小道上,远远看到了跌跌撞撞、头发散乱、还在哭哭啼啼的崔咏梅。
她一眼看到担架上被绑得像粽子、脸色死灰、双目紧闭的丈夫汪细能,以为他不行了,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她,“哇”地一声就要嚎啕大哭。
“闭嘴!号什么丧!人还活着!赶紧让开道!”老杨头一声中气十足的暴喝,如同惊雷般炸响,硬生生把崔咏梅的哭声噎了回去。
她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地闪到路边,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再出声。
人的心思和想法说来也很奇怪。
同样是汪家的媳妇,潘高园在时,温顺隐忍,被婆婆钱左秀搓圆捏扁,院子里的人虽不插手,私下里却多有同情。
而崔咏梅,性子泼辣,嘴不饶人,与婆婆针尖对麦芒地吵。
虽然大家也不喜欢钱左秀,但对这个同样厉害的媳妇,院子里的邻居心底却更添了几分疏离和不喜。
此刻老杨头的呵斥,也带着几分平日积攒的不耐烦。
四个男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默契地加快了脚步,在小路上小跑起来。
担架随着颠簸,每一次震动都让昏沉中的汪细能发出痛苦的呻吟。
他们心急如焚:那腿断处肿得吓人,谁知道里面的血管有没有破?
骨头茬子会不会扎到要害?
早一刻送到院子,就多一分希望。
交给老汪头和钱左秀做决断,是找赤脚医生还是送县医院!
至于失魂落魄跟在后面、一路无声抹泪的崔咏梅,此刻谁也顾不上了。
沉重的担架和伤者的安危,压弯了四个男人的脊梁,也压住了山间小道上最后一丝夕阳的余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