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自杀
案发现场,死者亲手写下我的名字。
「是『张队杀我』。」年轻刑警报告。
我盯着那歪斜的血字,突然笑出声:「这根本不是死亡讯息,是汉字笔画顺序练习。」
全局最棘手的完美自杀案,凶手竟在教我们识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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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场那股子铁锈味儿混着尘埃的霉烂,直往鼻子里钻。富民小区三栋702,老式塔楼的顶层,通风不好,血腥气就给捂在里面,闷得人太阳穴发胀。技术队的人穿着鞋套,屋里屋外地忙活,相机闪光灯时不时劈开昏暗,把客厅里那具俯卧的男尸和身下那一大滩暗红粘稠照得触目惊心。
死者赵明,男,四十二岁,独居。报警的是楼下邻居,抱怨天花板渗水,红的。
我站在门口,没立刻进去,视线先扫了一圈。普通,太普通了。沙发、茶几、电视柜,收拾得甚至算得上整齐,没有搏斗痕迹,窗户也从里面锁得好好的。除了那股子浓得化不开的死气,这屋子平常得让人心里发毛。
“张队,”小李从里面小跑过来,脸色不太好看,手里拿着记录本,嘴唇抿了又抿,才压低声音说,“死者……死者右手边的地板上,有……有字。”
“说。”我摸出烟盒,想到是在现场,又塞了回去。
“是用……应该是用血写的,”小李喉结滑动了一下,“四个字:‘张队杀我’。”
周围几个正忙活的刑警动作都顿了一瞬,目光若有若无地瞟向我这边。空气凝住了。
我没动,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只看着小李:“你看清楚了?是‘张队杀我’?”
“清清楚楚,张队。”小李的声音更低了,带着点不确定的颤音,“就、就在他手旁边。”
我抬脚,鞋套踩在没被血迹污染的地板砖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走到尸体旁,蹲下。赵明脸朝下趴着,后心口的位置有个明显的锐器伤,血迹主要是从那附近蔓延开的。他的右手无力地摊在身体右侧,指尖沾着暗红。就在那摊血迹的边缘,靠近他中指的地方,四个歪歪扭扭、笔画粘连的血字,刺眼地杵在那里——
张队杀我。
那字写得实在难看,东倒西歪,大小不一,“张”字的弓旁写得像个拉长的“3”,“杀”字底下那一点几乎糊成了一团,“我”字的提钩更是别扭地拐着。
周围安静得只剩下相机快门的咔嚓声。我能感觉到身后那些下属的视线,疑惑,惊诧,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猜忌。这太直白了,直白得像是个摆在明面上的陷阱。
我盯着那四个字,眼皮跳了一下。然后,毫无征兆地,喉咙里滚出一声笑。不是大声,但在死寂的现场,足够清晰。那笑声又短又促,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连我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合时宜。
旁边的小李,还有离得近的几个老刑警,都愣住了,错愕地看着我。
“张队?”小李试探着叫了一声。
我没理他,目光死死锁住那几个血字,像是要把它们拆开嚼碎。嘴角那点古怪的笑意还没完全敛去,我抬手指着地板,声音不大,却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楚:
“这根本不是什么死亡讯息。”
我顿了顿,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这是汉字笔画顺序练习。”
“笔……笔画顺序?”小李重复了一遍,脸上的茫然更深了。
“对,笔画顺序。”我伸出戴着手套的食指,虚点着那几个字,“你们看这个‘张’字,左边‘弓’字旁,正常书写,应该是先横折,再横,再竖折折钩。可他这个,”我的手指在空中比划着,“起笔那个横折,角度别扭,收笔处有个不正常的顿压,接着第二笔横,应该接在上一笔末尾,他却像是重新起笔,往下拉,力道也不对。还有这个‘杀’字,上面的‘朩’(注:为分析书写,此处按部件拆解),那几个点画,顺序完全是乱的,最后那一点,力道沉得像是要把地板戳穿。”
我的语速不快,确保他们能跟上。手指移向“我”字:“尤其是这个‘我’。正常的笔顺,最后两笔是斜钩和点。可他这个斜钩,起笔犹豫,中间有颤抖的痕迹,收笔处本该是顺势提出尖,他却往下重重一顿,然后才勉强带出那个点。这根本不是写字,这是在……描红,而且是初学写字的人,在手把手地教,一笔一画地模仿。”
我抬起头,看向周围一张张写满震惊和不解的脸。现场落针可闻,只有我刚刚那番话,像块石头砸进了死水潭。
“凶手,”我慢慢站起身,膝盖发出轻微的嘎达声,“不是在留线索指认我。他是在用死者的血,给我们上课呢。”
“笔画顺序……”小李喃喃自语,低头再看看那几个血字,眼神变了。
“通知技术队,重点勘查这组血字周围,特别是可能遗留的、非死者的指纹或其它微量物证。另外,”我环顾四周,“排查赵明的社会关系,尤其是近期的联系人,看他是否与人结怨,或者,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文化背景、教育背景。还有,他最近有没有接触过什么特别的人,比如……教写字的老师?”
命令一条条发下去,现场的凝滞气氛被打破,重新忙碌起来,但那种无形的压力更重了。完美自杀?凶手教警察识字?这案子从一开始,就透着一股让人脊背发凉的邪性。
我走到客厅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楼下拉起的警戒线外围了些看热闹的居民,指指点点。赵明,一个普通的公司职员,怎么会以这种方式死在自家客厅?那个写下血字的“老师”,又究竟是谁?他这么做,是为了挑衅,还是别有深意?
“张队,”分局局长钱卫国的电话直接打了过来,声音沉得能拧出水,“富民小区那个案子,怎么回事?我听说……牵扯到你了?”
“钱局,”我转过身,背对着忙碌的现场,“现场有血字,写的是‘张队杀我’。”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呼吸声明显加重:“什么?!你确定?”
“确定。但我初步判断,那不是死亡讯息,更像是……凶手在模仿笔顺写字。”
“笔顺?”钱局的声音提高了八度,充满了难以置信,“张成,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证据呢?”
“目前只是基于字迹形态的初步判断,还需要技术队进一步分析。但钱局,这写法太反常了,不像濒死之人能留下的。”
“我不管反不反常!”钱局几乎是吼了出来,“涉及现任刑侦支队队长,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舆论会怎么看?局里的脸还要不要了?你现在,立刻,把现场交给副队长,给我回局里说明情况!在调查清楚之前,你暂时回避这个案子!”
“钱局……”
“执行命令,张成!”电话被猛地挂断,忙音嘟嘟作响。
我捏着手机,指节有些发白。回避?这案子明显是冲着我来的,我怎么可能回避?
小李走了过来,脸上带着担忧:“张队,钱局电话?”
“嗯。”我把手机塞回口袋,“让我们交出现场。”
“啊?那……”
“现场可以交,但调查不能停。”我压低了声音,“你找两个绝对信得过的,机灵点的,暗中查,就从赵明的背景和那血字的笔顺细节入手。明面上的调查,让老马接手。”
小李立刻明白了:“明白,张队。”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四个依旧刺眼的血字,转身离开了702室。凶手在暗处,给我布下了一个局。他用死者的血,画下了一个诡异的起点。这堂课,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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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里的气氛果然不一样了。走过走廊,那些投向我的目光复杂得多,有关切,有探究,也少不了几分幸灾乐祸。钱局的办公室里,烟雾缭绕。
“张成,你让我很难做!”钱卫国把烟头狠狠摁灭在烟灰缸里,“‘张队杀我’!白纸黑字……不,是血流成河的字!就摆在那儿!你让我怎么跟上面解释?怎么跟外面交代?”
我站在办公桌前,腰板挺直:“钱局,正因为字迹指向性太明确,才更可能是栽赃。如果是精心策划的谋杀,凶手会蠢到留下这么明显的线索吗?”
“栽赃?那你告诉我,谁跟你这么大仇?要用一条人命来栽赃你?”钱局拍着桌子,“还有你那套笔顺理论,说出去谁信?专家报告呢?拿不出来,就是你的主观臆测!”
“技术队已经在做详细鉴定,包括笔顺压力分析。我需要时间。”
“时间?舆论会给你时间吗?”钱局喘着粗气,又点起一支烟,“我已经跟纪委那边通过气了,在初步调查结果出来前,你必须配合,暂时停止一切职务活动。富民小区的案子,由老马全权负责。”
“钱局……”
“这是命令!”他挥挥手,不容置疑,“出去吧。好好想想,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
我闭上嘴,敬了个礼,转身离开。停止职务,等于被缴了械。但凶手不会停下。
回到自己办公室,关上门,世界安静了些。我打开电脑,调出现场照片的备份,放大那四个血字。每一个笔画,都在屏幕上显得格外清晰、狰狞。
“张”字的起笔顿压,“杀”字最后那沉重的一点,“我”字斜钩末尾不自然的回顿……越看,越觉得我的判断没错。这不是书写,是描绘,是模仿,带着一种刻意的、几乎是教学般的耐心。
谁会这么做?一个对汉字书写有某种偏执的人?一个……老师?
我拿起内线电话,拨通了技术队老王的号码。
“老王,我,张成。”
“张队?”老王的声音有些迟疑,“你……你不是……”
“别问那么多。帮我个忙,私下查。那四个血字,重点分析每个笔画的起笔、收笔的力度和走向,做微观层面的痕迹对比,看是不是符合连贯书写的特征。另外,看看能不能模拟出‘教学’书写时,可能存在的‘把着手写’的力道引导痕迹。”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传来老王压低的声音:“张队,这有点违规啊……而且,难度很大,你知道,血液痕迹……”
“我知道难度大,所以才找你。老王,这案子不对劲,凶手在嘲笑我们。帮我这次。”
“……好吧,我试试。但需要时间,而且结果不一定理想。”
“谢了。”我挂了电话。
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眉心。小李那边的暗中调查还没有消息。赵明的人际关系看似简单,但水底下藏着什么,谁也不知道。凶手选择他,是因为他和我有什么未知的联系,还是仅仅因为他是一个容易下手的、适合用来传递信息的“道具”?
桌上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条匿名短信,只有一个简单的句号:“。”
我的心猛地一沉。这不是第一次收到了。从半个月前开始,断断续续,有时是句号,有时是逗号,没有任何其他内容。之前只当是骚扰短信,现在看来……恐怕没那么简单。
符号。笔画。顺序。
凶手不仅在教我们识字,还在用更隐晦的方式,标注着节奏。
我回复:“你是谁?”
没有回应。像之前每一次一样,石沉大海。
敲门声响起,是小李。他闪身进来,脸色凝重。
“张队,有发现。”他关好门,快步走到我桌前,“赵明的一个远房表弟说,大概一个月前,赵明跟他喝酒时提过一嘴,说最近认识了个‘怪人’,好像对教人写字特别感兴趣,还说什么……能帮人‘找回正确的顺序’。”
“怪人?叫什么?长什么样?”
“赵明没说名字,只说是通过一个什么‘传统文化沙龙’认识的。形容嘛……说是戴个黑框眼镜,挺斯文,但眼神有点冷,说话慢条斯理的。”
“传统文化沙龙……”我记下这个关键词,“还有吗?”
“还有就是,”小李犹豫了一下,“表弟说,赵明当时好像有点……神神道道的,说什么‘以前都写错了,得从头学起’。”
从头学起。正确的顺序。
线索似乎隐隐指向了某个方向。一个对汉字书写有异常执着的人,通过文化沙龙接触了赵明。他的目的是什么?仅仅是为了找一个裁赃我的工具?还是赵明本身,也触犯了他的某种“规则”?
“查那个沙龙,”我对小李说,“所有组织者、参与者名单,尽可能详细。注意保密。”
“明白。”小李点点头,又补充道,“另外,老马那边……好像也在查赵明的社会关系,方向和我们有点重合。”
我嗯了一声。老马能力不差,明面上的调查迟早也会摸到这条线。我们必须更快。
小李离开后,我看着电脑屏幕上那放大的血字,又看了看手机上那个孤零零的句号。
顺序……规则……教学……
凶手像一个隐藏在幕后的导演,不仅策划了死亡,还精心设计了这场“死亡教学”。他在期待什么?期待我能看懂他的“课程”?期待我按照他设定的“顺序”走下去?
我拿起笔,在空白纸上,按照正常的笔顺,慢慢写下一个“张”字,又写下那个血字里的“张”。
横,折,横,竖折折钩……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那歪斜的、带着死亡气息的笔画,仿佛活了过来,在无声地诉说着凶手的偏执与冷酷。
这堂课,我必须上下去。而且,要抢在他下一次“授课”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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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过去了。表面的风平浪静下,暗流汹涌。局里关于我是否该彻底停职的争论没有停过,媒体的捕风捉影也开始出现,虽然还没敢直接点名“张队”,但“刑警涉案”“离奇血字”之类的标题已经足够引人遐想。
老王那边的鉴定进展缓慢,血液痕迹的动态分析比预想更复杂。小李对那个“传统文化沙龙”的追查倒是有了眉目。
“沙龙叫‘墨韵雅集’,组织者叫周正,是个退休的中学语文老师,书法爱好者。”小李在我家客厅里汇报,这里成了我们临时的指挥所。“这是近期参与者的部分名单,赵明的名字在里面。另外,”他抽出一张打印的照片,上面是一个戴着黑框眼镜、面容清癯、大约五十岁上下的男人,“这个人,叫李默,也是沙龙的常客,据其他参与者反映,他确实经常和人讨论汉字笔顺的问题,言辞比较……较真儿。”
照片上的男人,眼神平静,甚至带着点学者式的温和,但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紧绷感,让人不太舒服。
“李默……”我念着这个名字,“背景查了吗?”
“查了。四十六岁,未婚,之前在出版社做校对工作,两年前离职。现在好像靠给人校对书稿和教小孩子书法为生。邻居说他性格孤僻,没什么朋友,但很爱干净,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
校对。书法。笔顺。孤僻。爱干净。
几个关键词组合在一起,勾勒出一个高度吻合的画像。
“住址?”
“文化东路,慧文苑小区,三号楼一单元401。”
“盯着他。”我立刻说,“二十四小时不间断。注意,这人可能极度谨慎,甚至可能有一定的反侦察意识。”
“已经安排人了。”小李点头,“另外,张队,还有个情况。我们梳理赵明最近的通话记录和社交软件,发现他和李默在一个多月前,确实有过几次联系,时间点和赵明跟他表弟提到‘怪人’的时间吻合。最后一次通话,是在案发前四天。”
关联建立了。赵明和李默,这条线越来越清晰。
“凶手是他吗?”小李问。
“可能性极大。”我盯着照片上李默的眼睛,“动机呢?他和赵明有什么深仇大恨?或者,他和我,又有什么过节?”
这是我目前最大的困惑。李默的背景资料里,查不到任何与我,或者与警队有明显的交集。他的行为,更像是一种无差别的……仪式?或者说,他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指向某种“规则”的维护,而赵明,只是他选中的第一个“教学案例”?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又震动了一下。还是那个匿名号码。
这次,不再是标点符号。
屏幕上,显示着一个汉字,血淋淋的红色字体——是图片,背景被处理成暗色,那个字显得格外刺眼:
“杀”。
正是现场血字里那个“杀”字,连最后那沉重的一点都一模一样。
信息后面,依然跟着一个句号。
我的手心瞬间沁出冷汗。他来了。他知道我们在查他,甚至可能在暗示,下一场“教学”即将开始。
“小李!”我把手机屏幕转向他。
小李倒吸一口凉气:“他……他这是在挑衅!”
“不只是在挑衅,”我盯着那个“杀”字,“他是在布置下一课的‘预习’内容。‘杀’字之后,按顺序,该是什么?”
小李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现场血字是‘张队杀我’……‘杀’字后面是……‘我’!”
“对,‘我’。”我站起身,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他下一个目标,可能名字里带‘我’字,或者,和‘我’这个字有某种关联。立刻排查,所有与赵明、与李默可能有关联的人里,名字带有‘我’字,或者谐音,或者职业、外号与之相关的!快!”
小李抓起电话就要布置。
几乎同时,我的手机响了,是负责监视李默的侦查员打来的。
“张队!目标出门了!拎着一个黑色的帆布包,上了出租车!方向……好像是往城南去了!”
“跟紧他!随时报告位置!注意隐蔽!”我一边下令,一边抓起外套就往外冲,“小李,通知老马,申请支援,目标可能要去接触下一个潜在受害者!把排查‘我’字关联人的指令同步给他!”
“是!”
我和小李冲出楼道,跳上车,引擎发出一声低吼,箭一般射入夜色。城市的光怪陆离在车窗外飞速倒退。
“城南……他会去哪儿?”小李紧盯着前方。
我脑子里飞快地过滤着信息。李默,校对,笔顺,规则,传统文化沙龙……城南……
“文化馆!或者图书馆!再或者……书法用品店!”我猛地想到,“这些地方,和他‘教学’的身份契合!”
我拿起对讲机:“各小组注意,重点监控城南区域的文化馆、图书馆、大型书店以及书法用品商店!发现目标立即报告,但不要轻举妄动!”
对讲机里传来一连串的“收到”。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拉紧的弓弦。监视小组不断报告着李默的位置,他乘坐的出租车果然在城南绕行,最后,停在了南坪区图书馆门口。
“他进去了!背着那个黑包!”
“包围图书馆!疏散人群!快!”我对着对讲机吼道,脚下油门踩得更深。图书馆,公共场合,人员密集,绝不能让他在这里动手!
当我们赶到南坪区图书馆时,外围已经被先到的便衣控制。馆长脸色发白地被带到一边,被告知配合疏散,但动作要自然,避免打草惊蛇。
“他在三楼,社科阅览区。”侦查员报告。
我和小李带着人,从楼梯快速而上。三楼阅览区灯火通明,书架林立,只有零星的几个读者还在,工作人员正以“电路检修”为由引导他们离开。
在靠窗的一排长桌旁,我们看到了李默。
他穿着一件灰色的夹克,戴着那副黑框眼镜,正安静地坐在那里,面前摊开一本书,手边放着那个黑色的帆布包。他看起来和周围的环境浑然一体,像个沉浸在书海中的普通学者。
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看向我们这边。隔着十几米的距离,他的眼神平静无波,甚至对着我,微微笑了一下。
那笑容,温和,却带着洞悉一切的冰冷。
我们慢慢围了上去,形成合围之势。其他队员迅速清空了整个三楼区域。
“李默?”我在他面前三米处站定。
他合上书,是一本《汉字源流辞典》。他推了推眼镜,声音平和:“张成队长。比我想象的,要快一点。”
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像是在检查一件作品。
“你知道我们会来。”
“课程才进行到一半,老师怎么能缺席呢?”他笑了笑,手指轻轻敲击着那本辞典的封面,“‘杀’字之后,本该是‘我’。可惜,被打断了。”
“赵明是你杀的?”
“死亡,是一种最深刻的教具。”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慢条斯理地说,“尤其是当他用自己的生命,来演示错误的代价时。”
“错误的代价?什么错误?”
“笔顺的错误,张队长。”李默的眼神陡然锐利起来,那温和的表象褪去,露出底下偏执的内核,“汉字,是文明的根基!每一笔,每一画,都有其法度,有其顺序!乱了顺序,就是乱了根基,就是亵渎!赵明,他总是不听,总把‘杀’字最后一点,点在提手上!荒谬!可笑!那是顺序的崩塌!是文化的堕落!”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狂热的颤抖。
“就因为他写错了笔顺,你就要杀他?”我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
“纠正错误,需要力度。”李默理所当然地说,“而你们,张队长,你们这些维护秩序的人,却在纵容这种错误无处不在!我留下你的名字,是想看看,你们这些所谓的‘秩序维护者’,能不能看懂这最简单的‘顺序’。”
他看着我,眼神带着嘲弄:“看来,你及格了。至少,你看懂了那不是死亡讯息。”
“那你给我发信息,也是课程的一部分?”
“提醒,只是必要的教学环节。”他淡淡地说,“确保学生跟上进度。”
“没有下一课了,李默。”我上前一步,“你被捕了。”
他看了看周围荷枪实弹的刑警,脸上没有丝毫慌乱,反而又露出了那种令人不适的微笑:“逮捕?依据呢?指控我杀了赵明?证据呢?就凭那几个血字?那难道不是他临死前,对你的指控吗?”
他早有准备。现场处理得太干净,除了那组诡异的血字,几乎没有留下直接指向他的物理证据。他自信我们找不到凶器,找不到决定性物证。
“你那个帆布包里,是什么?”我盯着他手边的包。
“几本书,还有我的笔和本子。”他坦然地说,“张队长要检查吗?”
一个队员上前,小心地打开帆布包。里面果然只有几本关于汉字和书法的书籍,一个笔记本,还有一支普通的钢笔。没有凶器,没有血衣。
“搜查他的住所!”我对着对讲机下令。
李默轻笑一声,带着怜悯:“没用的。正确的顺序,早已完成。杂乱无章的搜查,只会玷污那个地方。”
我盯着他的眼睛,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他这种性格,绝不会在家里留下任何把柄。
“带他回局里!”我一挥手。
队员上前给他戴上手铐。他没有任何反抗,甚至配合地伸出手腕,只是目光一直落在我身上,像是在进行最后的评估。
“张队长,”在被带离前,他忽然开口,“你知道‘我’字的正确笔顺,最后一笔是什么吗?”
我心头一凛,没有回答。
他自顾自地,用带着手铐的手,在空中缓慢而清晰地比划了一个斜钩,然后轻轻一点。
“是点。”他轻声说,眼神深邃,“永远,不要点错地方。”
他被带走了。阅览区里只剩下我和小李,以及几个留守的队员。空气里还残留着那种偏执狂热的余温。
“疯子……真是个疯子……”小李喃喃道。
是的,一个冷静的、拥有自己一套完整逻辑体系的疯子。他杀人,不是为了仇恨,不是为了利益,而是为了践行他那套关于“笔顺正确”的扭曲信仰。
证据。现在最大的问题是证据。如何证明李默就是杀害赵明的凶手?如何将他绳之以法?
我走到李默刚才坐过的位置,看着他摊开的那本《汉字源流辞典》,翻开的页面,正好是“杀”字的释义和字形演变。
他是在这里温习他的“教案”吗?
我的目光落在他那个被检查过的帆布包上,又看向他留下的笔记本。队员检查过,说里面是些读书笔记和练字的手稿。
“把那个笔记本带回去,”我对小李说,“让老王再仔细查一遍,每一页,每一个角落,特别是装订缝、封皮夹层,看看有没有隐藏的信息。还有,重点分析他的笔迹,和现场血字的笔顺力道进行深度比对!”
也许,能从他的“秩序”里,找到打破他完美犯罪的裂痕。
回到局里,审讯立刻开始。但正如预料,李默极其配合,也极其顽固。他承认认识赵明,承认在沙龙里教过他笔顺,承认自己对于汉字书写顺序的严格要求,但坚决否认杀人。对于血字,他声称毫不知情,反而暗示那正是赵明对我的指控。他有着完美的不在场证明——案发时间段,他自称在家练字,虽然无人证实,但我们也无法证伪。
时间在僵持中流逝。搜查他住所的队员一无所获,干净得像样板间。凶器、血衣,仿佛从未存在过。
压力越来越大。按规定,留置时间有限,如果找不到突破口,只能放人。
凌晨三点,我靠在办公室的椅子上,眼皮沉重,却毫无睡意。电脑屏幕上,并排显示着现场血字的放大图和李默笔记本上的一些字迹扫描图。
老王那边还没有突破性的消息。
难道真的让他逍遥法外?
我烦躁地拿起李默的那个笔记本的复印件,一页一页地翻看。工整的字迹,一丝不苟,确实是练字的手稿,多是唐诗宋词,间或有一些单个汉字的笔顺分解练习。
翻到其中一页,是《兰亭集序》的片段临摹。字写得确实漂亮,有功底。
我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那些墨迹,忽然,在“夫人之相与”的“之”字旁边,有一小点极不起眼的墨迹残留,颜色比周围的字略浅,形状也很不规则,像是不小心滴上去的,又被随意地擦拭过。
如果不是在这种高度专注的状态下,绝对会忽略过去。
我猛地坐直身体,放大那个区域。
那点浅淡的墨迹,边缘似乎……带着一点点极细微的棕褐色?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
“老王!”我抓起电话,几乎是吼出来的,“立刻!检测李默笔记本上,《兰亭集序》临摹那一页,‘之’字旁边那个浅色墨迹残留!我怀疑那不是墨!可能是……血!被稀释过的血!和现场赵明的血样做dNA比对!”
电话那头的老王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明白!我马上做!”
我放下电话,心脏狂跳。如果那是血,而且是赵明的血……它怎么会出现在李默的笔记本上?他如此谨慎的人,怎么会留下这种纰漏?
除非……那不是纰漏。
我再次翻看笔记本,目光锁定在那些笔顺分解练习上。一个个汉字被拆解成基本的笔画,用红色的笔标注着顺序编号。
顺序……规则……李默对顺序的偏执……
一个更加大胆,甚至有些荒诞的猜想浮现出来。
他留下这点血迹,是不是也是他“顺序”的一部分?一个他自己设定的,必须完成的“步骤”?一个隐藏在完美犯罪下的,属于他自己的“笔顺”?
一小时后,老王的电话打了回来,声音带着压抑的兴奋:“张队!确定了!那点残留物是人血!dNA比对结果……就是赵明的!”
抓住了!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的翻涌:“申请逮捕令!以涉嫌故意杀人罪,正式逮捕李默!”
当逮捕令摆在李默面前时,他第一次露出了明显的神情变化。不是惊慌,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计划被打乱的愕然,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类似于完美作品被玷污的愤怒。
“不可能……”他盯着逮捕令,喃喃道。
“你的顺序,出错了,李老师。”我看着他的眼睛,平静地说。
他猛地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我,有震惊,有不解,最后,竟然缓缓地,化作一种诡异的、近乎释然的笑容。
“原来……最后一笔,点在这里。”他轻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
他没有再狡辩。
后续的审讯中,在铁证面前,他大致交代了作案过程。动机确实如他所言,源于对赵明屡次写错“杀”字笔顺的“纠正”冲动。他精心策划了这起“完美自杀”,选择裁赃给我,是为了测试警方能否理解他的“教学”。他处理了所有直接证据,却唯独在那本视为“教具”的笔记本上,不小心沾染了一滴稀释过的赵明的血,他试图擦拭,却未能完全干净。
或许,在他那套偏执的规则里,连“毁灭证据”这一笔,也必须按照他设定的“顺序”来完成,而擦拭那滴血,顺序排错了?又或者,这微小的“错误”,本就是他潜意识里,留给秩序挑战者的一个破绽?
谁知道呢。
疯子有疯子的逻辑。
案子结了。媒体哗然,“笔顺杀手”的名头不胫而走。局里给我恢复了职务,钱局拍着我肩膀说了几句“受委屈了”的场面话。
一切都回到了正轨。
只有我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偶尔在夜深人静,看着文件上那些规整的汉字,我会想起李默那双偏执的眼睛,想起他比划“我”字最后一笔的样子。
他输了,他的“顺序”崩塌了。
但有时候,我会莫名地在意起某个字的写法,手指不由自主地在空中比划,确认着那一笔一画的,正确的顺序。
仿佛那场死亡教学,留下的不止是结案报告。
还有一粒无声的种子,埋在了秩序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