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十年,在铜都城平稳而又高速的发展中,悄然逝去。
何维,不再是那个发号施令的王,甚至也不再是那个在学宫里亲自授课的“何老师”。
他变成了一个纯粹的、近乎于隐士般的“着书者”。
他搬进了铜都学宫最深处的一座独立庭院里,与世隔绝。
白天,他把自己锁在藏书阁的顶楼,那里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堆满了草稿和参考资料的“实验室”。
他凭借着自己那点残存的记忆,和从燧、觅等人那里学来的大量实践经验,艰难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啃着那些更艰深的领域——《植物图鉴》、《矿物志》、《基础化学》、《星象观测录》。
他的撰写速度,越来越慢。
因为他发现,他脑中那些看似理所当然的“常识”,有越来越多的部分,在这个世界的实践中,出现了偏差。
比如,他发现,这里的很多植物,根本不在他前世的认知范围内。
它们的药性、生长周期,都需要觅和禾根,带着学生,进行一次又一次的、长达数年的观察和实验,才能得出初步的结论。
他还发现,这个世界的天空,与他记忆中的星图,有着极其细微,却又确实存在的差异。
为了绘制出第一张精准的本地星图,他指导工匠,制造出了最原始的观星仪器,然后,和他的学生们,一起,在无数个寒冷的夜晚,进行着枯燥的观测和记录。
他越来越不像一个“知识的搬运工”,而更像一个真正的“科学的研究者”。
他提出的,往往只是一个模糊的方向,或者一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颠覆性的猜想。
而验证和完善这些猜想的,则是学宫里那些成长起来的、充满了求知欲和探索精神的年轻学者们。
知识的火种,已经被他点燃。
而这团火,已经开始拥有了自我燃烧、自我壮大的能力。
这让何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欣慰,也将他,从那种“无所不知”的沉重枷锁中,解放了出来。
他,终于不再是唯一的“神”。
而阿雅,则依旧是这座巨大城邦最冷静、最可靠的“大脑”。
二十年的执政生涯,早已将她身上最后一丝属于少女的青涩,打磨得干干净净。
她变得更加沉稳,也更加威严。
每一个从她口中发出的命令,都如同最精密的齿轮,驱动着铜都城、都护府、渔港城这三座城市,以及数十个附庸部落,有条不紊地运转。
但每当夜幕降临,当她脱下那身象征着执政官权威的深色长袍,回到那座安静的庭院时,她又会变回那个温柔的妻子,和慈爱的母亲。
在这十年里,她为何维,生下了四个孩子。
三男一女。
他们的诞生,像四颗最璀璨的星辰,照亮了何维那颗因为时间的流逝日渐苍老的心。
也为这座城市的未来,带来了新的希望,和潜在的的变数。
长子,名叫“何山”。
他似乎完美地继承了何维的战士基因。
从会走路起,他就对刀剑和弓马,表现出了惊人的天赋。
如今,刚刚十岁的他,已经能轻松地拉开一张专为他制作的小号角弓,五十步内,箭无虚发。
他最喜欢做的事,不是去学宫里读那些枯燥的书,而是缠着商和矛,听他们讲那些金戈铁马的战争故事,然后在庭院里,挥舞着一根比他还高的木枪,模仿着父亲当年“阵斩汗王”的英姿,嘴里发出“嘿哈”的呐喊。
他,是所有人眼中,天生的军事统帅继承人。
长女,名叫“何月”。
这是为了纪念她早逝的外婆。
她的性格,则更像她的母亲阿雅。
安静,聪慧,对数字和文字,有着天生的敏感。
她五岁时,就已经认识了《汉字字典》里超过一半的字。如今,更是成了学宫里所有同龄孩子中的“学霸”。
何维撰写的那些深奥手稿,她常常能提出一些连阿雅都想不到的、直击核心的问题。
她,被所有人视为,下一任“执政官”和“大学者”的不二人选。
而另外两个更年幼的孩子,则还处在懵懂的年纪,性格尚未显现。
这四个孩子的存在,让何维那颗早已苍老的心,重新找到了与这个世界的联结。
他不再仅仅是这个文明的“创造者”和“导师”。
他,还是一个父亲。
他会像所有普通的父亲一样,在撰写书稿的间隙,抱着自己最小的儿子,看庭院里的蚂蚁搬家。
他也会在深夜,为被噩梦惊醒的小女儿,轻声地哼唱一些早已不成调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摇篮曲。
他享受着这份迟来的、平凡的幸福。
但他也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幸福背后,那股涌动的暗流。
随着孩子们一天天地长大,他们的身份,开始变得特殊起来。
他们是何维的子嗣。
无论何维如何强调自己只是一个“教师”,但在所有铜都城人的心中,他,就是唯一的王。
他那从未衰老的外貌,便是神只在人间的明证。
而他的孩子们,自然,就是这个王国,最正统的——继承者。
矛和坚这些“军功元老”,毫不掩饰他们对长子何山的喜爱和器重。
他们会亲手为他打造最好的木剑和铠甲,会争相向他传授自己的战斗技巧。
在他们看来,只有这样充满了阳刚之气的男孩,才有资格,继承何维的战斧和威名。
而那些以燧长老的弟子“岩”为首的“技术官僚”,和学宫里的学者们,则更倾向于聪慧安静的长女何月。
他们认为,未来的铜都城,需要的,是一个能读懂账册,能推动技术进步的“智者领袖”。
就连远在渔港城的渔获,和都护府的矛,在每年的“述职”时,带来的礼物,都开始有了明显的倾向性。
渔获带来的,是精美的珍珠和珊瑚,送给喜爱读书的何月。
而矛带来的,则是草原上最神骏的幼马,和最华丽的鹰羽,送给未来的“军事统帅”何山。
一个看不见的、围绕着“继承权”展开的政治站队,已经悄无声息地,在两个孩子的周围,形成了雏形。
这让何维,感到了深深的忧虑。
他一手建立起来的、以“贤能”为核心的选拔制度,正在被一种“血脉继承”的思想,所悄然侵蚀。
而始作俑者,却是他自己,和他最疼爱的孩子们。
这天晚上,当阿雅像往常一样,帮他整理好第二天的书稿,准备休息时,何维忽然开口了。
“阿雅,”他看着妻子那张虽然已经三十七岁,却依旧美丽沉静的脸,问道,“你说,一百年后,当我们都不在了,这座城市,会是什么样子?”
阿雅愣了一下,笑道:“我会像我阿妈一样死去,但你不会。你这张英俊的脸庞,从我在披毛犀角下看到的那一刻起,几十年了没有一点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