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长安总爱落些黏腻的雨,可咸通十二年三月十七这天,天却晴得发晃。沈砚之攥着那卷皱巴巴的《河渠疏》站在尚书省衙门前,抬头望着高高的朱漆榜架,指尖的冷汗几乎要洇透纸页。
榜架下早围满了人,多是穿着青衫的举子,也有几个留着短髭的吏员,人人都盯着那方刚贴上去的黄麻纸。纸头用朱砂写着“招贤揭榜”四个大字,下面密密麻麻列着条陈——从关中渠堰年久失修,到漕运梗阻导致粮价飞涨,最后落在“募能治渠者,授水部主事,赏钱五十万”。
“这榜文贴了半月,连工部的老匠都不敢应,你说谁有这胆子?”旁边两个举子低声议论,“听说去年治渭水的李博士,最后还不是落了个‘劳民伤财’的罪名,被贬到岭南去了。”
沈砚之的心沉了沉。他三年前从江南来长安,原想考个功名,却连落两榜,如今只能在城南破庙里抄书度日。若不是上个月在书铺里翻到一本前朝的《水经注疏》,里面夹着张不知名匠人画的关中渠系图,他断不敢来凑这个热闹。
正愣神间,人群忽然骚动起来。一个穿着绯色官袍的人从衙内走出,腰间挂着金鱼袋,正是水部侍郎崔彦昭。他走到榜架前,目光扫过众人,声音洪亮:“此榜关乎关中百万生民,若有能者,可即刻揭榜,随我入内议事。”
话音刚落,人群鸦雀无声。有人往后缩了缩,有人低头捋着胡须,连方才议论的举子也闭了嘴。沈砚之攥着《河渠疏》的手更紧了,指节泛白——他想起去年冬天在灞桥边看到的景象:结冰的渠水断了流,沿岸的农户蹲在田埂上哭,地里的麦苗干得能搓出灰。
“没人应吗?”崔彦昭叹了口气,正要转身,却听见一个清瘦的声音响起:“下官愿揭此榜。”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了过来。沈砚之深吸一口气,拨开人群走到榜架前。他个子不高,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站在绯衣官袍的崔彦昭面前,像株刚冒芽的芦苇。
“你?”崔彦昭打量着他,眉头微蹙,“你是何人?有何凭据敢说能治渠?”
沈砚之双手捧上《河渠疏》,声音虽轻却稳:“下官沈砚之,江南吴县人。此疏中详列了关中三渠十二堰的淤塞处,还有前朝匠人所绘的渠系图,标注了泄洪口与引水闸的旧址。若崔侍郎信得过,下官可三日之内拿出修渠方案。”
崔彦昭接过疏卷,翻开一看,眼睛渐渐亮了。疏卷上的字迹工整,不仅标注了淤塞的里程,还写了“以木为闸,以石固堤”的具体法子,甚至算了所需的人工与物料。最难得的是那张附图,用墨线细细勾出渠水的走向,连地下暗渠的位置都标得清清楚楚。
“这图……你从何处得来?”崔彦昭指着图上的一处暗渠标记,“此处是永徽年间修建的龙首渠暗涵,三十年前就已废弃,连工部的档册里都没有记载。”
“是下官在书铺偶然得见,”沈砚之如实答道,“那匠人似乎是前朝的河渠令,因遭人诬陷,才将此图藏在书中。”
崔彦昭点点头,又问:“你可知治渠最难之处在哪?”
“在于‘疏堵结合’。”沈砚之脱口而出,“渭水汛期湍急,若只清淤不固堤,来年仍会淤塞;若只固堤不清淤,渠水不畅,仍无用处。下官计划先派水工测量各渠水位,再组织民夫分段清淤,同时用青石加固险堤,在关键处设分水闸,既可泄洪,又可引水灌田。”
他说得条理清晰,崔彦昭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旁边的吏员凑过来低声道:“侍郎,此人无名无份,万一……”
“无名无份又如何?”崔彦昭打断他,目光落在沈砚之身上,“李博士当年败在只懂书本,不懂实务。此人既能找到前朝渠图,又能提出‘疏堵结合’的法子,比那些只会引经据典的举子强多了。”
说罢,他上前一步,指着榜文:“沈先生,此榜你可愿揭?”
沈砚之心中一热,上前一步,伸手撕下那方黄麻纸。纸页有些粗糙,却像有千斤重。周围的人群发出一阵惊呼,有人羡慕,有人质疑,还有人低声说“不知天高地厚”。
崔彦昭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郑重:“沈先生,从今日起,你便是水部主事。三日后,我在衙内等你的修渠方案。若能成事,长安百万生民都会记着你的功劳。”
沈砚之躬身行礼,声音有些发颤:“下官定不辱使命。”
走出尚书省时,日头已偏西。沈砚之攥着那张榜文,脚步轻快得像要飞起来。路过灞桥时,他停下来,望着桥下缓缓流淌的渠水。春风拂过,岸边的柳树抽出新绿,远处的田野里,农户们正在耕地,隐约能听见牛叫声。
他想起幼时在吴县,父亲也是个治水的匠人,常带着他在河边看水势。父亲曾说:“水是活的,治渠不是跟水斗,是跟水商量。你懂它的性子,它才会听你的。”
如今,他终于有机会像父亲一样,为百姓做些实事了。
三日后,沈砚之的修渠方案在水部议会上获得全票通过。崔彦昭亲自奏请皇上,准他调动关中各州的民夫与物料。开工那天,沈砚之穿着新制的绿色官袍,站在龙首渠的堤岸上,看着数千民夫拿着铁锹、锄头清淤,心中百感交集。
有人问他:“沈主事,你就不怕像李博士那样,落个不好的下场?”
沈砚之望着眼前的渠水,笑了笑:“我揭榜时没想那么多,只想着能让渠水再流起来,让地里的麦子能活,让百姓能有饭吃。至于下场,随它去吧。”
那之后,沈砚之吃住都在渠边。他亲自测量水位,亲自指导民夫砌堤,夜里就住在临时搭建的草棚里,对着渠系图修改方案。有时遇到暴雨,他还会带着人去加固堤岸,浑身淋得像落汤鸡。
几个月后,关中三渠终于疏通。当第一艘漕船载着粮食从洛阳驶进长安时,百姓们自发地在渠边摆上酒菜,欢呼雀跃。崔彦昭上奏朝廷,为沈砚之请功。皇上龙颜大悦,将他升为水部郎中,赏钱百万,还赐了他一座在长安城里的宅院。
那天,沈砚之回到新宅,将那张泛黄的渠系图挂在书房里。窗外,长安的秋天正浓,枫叶红得像火。他想起三月十七那天,自己攥着《河渠疏》站在榜架下的模样,忽然觉得,所有的辛苦都值了。
后来有人问他,揭榜时最大的勇气是什么。沈砚之想了想,说:“是相信自己手中的图纸,相信自己能为百姓做些实事。这世上,总有比功名更重要的东西,值得我们去冒险。”
而那方被他揭下的黄麻榜文,后来被崔彦昭收藏在工部的档册里,旁边加了一行批注:“咸通十二年,沈砚之揭榜治渠,关中大定。此非一人之功,乃天下有识之士共赴国难之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