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旧轿车如同一只受惊的鼬鼠,在弥漫着硝烟与死亡气息的上海街头仓惶穿行。车窗紧闭,却依旧挡不住外面灌入的、混合着焦糊、血腥和腐烂气味的冰冷空气。车内,气氛压抑得如同坟墓。
顾清翰蜷缩在后座,脸色苍白如纸,每一次颠簸都牵扯着他腿上的旧伤,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但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双手死死抓住身下破旧的皮座椅,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的目光警惕地透过布满灰尘和裂纹的车窗玻璃,扫视着外面飞速掠过的、如同地狱绘卷般的景象。
断壁残垣,烧焦的梁木,散落的瓦砾,废弃的车辆残骸,甚至……偶尔可见倒卧在街角、无人收敛的模糊尸体。昔日繁华的街市荡然无存,只剩下战争野蛮撕扯后留下的狰狞伤口。零星的枪声和爆炸声从不远处传来,提醒着危险无处不在。
小七坐在副驾驶座上,身体紧绷如弓,一只眼睛死死盯着前方,另一只眼睛则不断扫视着两侧的后视镜,手中紧握着一把子弹所剩无几的驳壳枪。另外两个兄弟挤在后座,将顾清翰护在中间,同样神色紧张,如临大敌。开车的陌生司机面色阴沉,一言不发,只是拼命操控着方向盘,在废墟和弹坑间寻找着勉强可通行的路径。
这是陆震云用最后的人脉和资源,为他们铺就的血路。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之上。
车子猛地一个急转弯,冲进一条更加狭窄、堆满垃圾和碎砖的小巷。轮胎碾过不平的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前面有路障!”司机突然低吼一声,猛地踩下刹车!
车子剧烈颠簸了一下,险险停住。只见巷口出口处,用沙包和铁丝网临时堆砌了一个简陋的检查站!几个穿着黄色军服、端着上了刺刀的三八式步枪的日本兵,正粗暴地拦下零星试图通过的平民和车辆进行盘查。旁边还站着两个眼神凶狠、胳膊上戴着袖章的汉奸翻译,正对着一个试图辩解的老妇人推推搡,叫骂不休。
所有人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妈的!绕不过去!”小七低声咒骂,眼神急速扫视四周。两边都是高墙,后退的路也被杂物堵死大半。
“怎么办?”一个兄弟声音发紧。
“冲过去?”另一个兄弟眼中闪过狠色。
“不行!”小七立刻否定,“枪一响,周围的鬼子全得围过来!死路一条!”
顾清翰的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破胸腔。他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胸口,隔着单薄的衣物,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枚翡翠观音冰冷的轮廓和坚硬的触感。陆震云那双深邃的、充满决绝的眼睛仿佛就在眼前。
“沉住气。”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虽然微哑,却带着一种异样的镇定,“他们查的是溃兵和武器。我们像平民。”
他迅速将腿上盖着的破毯子往上拉了拉,更好地遮住身形,同时示意旁边的兄弟将唯一一把长枪塞到座位底下最深处。
小七会意,迅速将驳壳枪藏进怀里,用外衣遮好。
就在这时,一个日本兵和一个汉奸已经晃悠着走了过来,不耐烦地敲打着车窗玻璃,用生硬的中文吼道:“下车!检查!统统下车!”
司机降下车窗,脸上堆起卑微的笑容,用上海话夹杂着生硬的日语解释:“太君,良民,大大的良民!家里老人病了,送医院,行个方便……”
“少废话!下车!”汉奸一把拉开车门,恶狠狠地吼道。
小七第一个下车,点头哈腰,暗中将几块银元塞到汉奸手里:“老总,行个方便,确实有急事……”
汉奸掂了掂银元,脸色稍缓,但依旧板着脸:“搜!”
日本兵端着刺刀,开始粗鲁地检查车内。刺刀几乎要戳到挤在后座的兄弟脸上,冰冷的刀锋闪着寒光。一个兄弟下意识地绷紧了肌肉,眼中闪过一丝戾气,小七立刻用眼神死死制止了他。
日本兵的目光扫过车内,看到蜷缩着、脸色苍白、裹着毯子的顾清翰,皱了皱眉,用刺刀挑了一下毯子边缘。顾清翰的心瞬间停止跳动,但他强行控制住表情,露出一副虚弱痛苦的模样,甚至还配合地咳嗽了几声。
汉奸在一旁不耐烦地催促:“快点!磨蹭什么!”
也许是银元起了作用,也许是顾清翰的病容看起来确实没有威胁,日本兵粗略地扫了几眼,没发现明显武器,便挥了挥手,嘟囔了一句:“走!走!”
几人如蒙大赦,迅速回到车上。司机一脚油门,车子颤抖着冲过了路障。
直到开出很远,确认后面没有人追来,车内所有人才不约而同地长长舒了一口气,后背早已被冷汗湿透。
“操他娘的小鬼子!”一个兄弟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声音还带着后怕的颤抖。
小七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眼神依旧警惕:“还没完,这才刚开始。”
果然,接下来的路程更加艰难。他们不得不数次改变路线,以避开主干道上越来越多的日军部队和装甲车。有时不得不驶入几乎被废墟堵塞的小巷,颠簸得几乎散架。有一次,差点与一队巡逻的日军摩托车迎头撞上,幸亏司机反应快,猛打方向盘钻进了旁边一个垮塌了一半的门洞,才侥幸躲过。
更危险的,是那些失去了建制、如同惊弓之鸟般散落在城中的溃兵和地痞流氓。他们如同鬣狗,在废墟中游荡,抢劫一切可以抢到的东西。车子一度被几个手持棍棒、眼露凶光的溃兵拦下,试图砸窗抢劫。小七毫不犹豫地掏出枪对准他们,厉声呵斥,双方僵持不下,气氛紧张到极点。最终,或许是忌惮小七手中的枪,或许是看到车内实在没什么油水,那几个溃兵才骂骂咧咧地退开。
每一次险象环生,都让顾清翰的心如同在油锅中煎熬。他不仅担心自己的安危,更担心身边这些拼死保护他的兄弟。他看着小七他们紧绷的侧脸,看着他们眼中毫不退缩的决绝,心中充满了感激和沉重的负罪感。
车子在废墟和危机中艰难穿行,距离法租界的边界似乎依然遥远。
在一次急转弯避开某个路口的哨卡后,车子冲上一条相对开阔、但依旧狼藉的马路。暂时脱离了最危险的区域,车内气氛稍微缓和了一丝。
顾清翰靠在椅背上,疲惫地闭上眼,手指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胸口那枚紧贴皮肤的、已被焐得微热的翡翠观音。冰凉的玉石触感,仿佛带着某种遥远而坚定的力量,缓缓渗入他的皮肤,流入他的血液,稍稍安抚了他狂跳的心脏和紧绷的神经。
震云……
他在心中无声地默念着这个名字,眼前再次浮现出那个在废墟中毅然转身、独自扛起一切的冷硬背影。
你一定要平安。
他紧紧握住那枚观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