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时政府所在的区域,依旧忙碌喧嚣,但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种深切的疲惫和挥之不去的忧虑。
顾清翰坐在国际新闻处那间依旧简陋的办公室里,窗外是灰蒙蒙的江景。桌上堆着的待译电文和待拟稿件似乎永远也处理不完。他的工作卓有成效,经他手发出的通讯稿越来越多地被外国报刊引用,在国际舆论场上为中国争取着宝贵的声援。但他眉宇间的凝重,却并未因此减轻分毫。
一些通过特殊渠道、辗转多时、往往语焉不详的消息,断断续续地从沦陷区传来。这些消息破碎、模糊,却像一根根尖锐的刺,扎在他的心上。它们提到上海,提到租界那座孤岛上,一个代号“判官”的神秘人物,神出鬼没,专事锄奸,袭击日伪目标,搅得敌人不得安宁。描述虽简略,但字里行间透出的果决狠辣和其对上海的熟悉程度,让顾清翰几乎可以肯定——那是陆震云!
一股强烈的、混杂着巨大骄傲和更深担忧的情绪,瞬间攫住了他。骄傲,是因为那个人在如此绝境中,依然如同淬火的利刃,在敌人心脏地带坚持战斗,成了沦陷区民众暗中传颂的英雄。担忧,是因为这赫赫声名之下,是肉眼可见的、呈几何级数增长的危险!日本人和76号的特务,绝不会放过他!每一条关于“判官”成功的消息传来,都意味着陆震云头顶的绞索又收紧了一分!
这种明知挚爱之人身处极度险境,却相隔千里、无能为力的煎熬,日夜啃噬着顾清翰。他常常在深夜被噩梦惊醒,梦中是上海的血火,是陆震云伤痕累累、被追捕的身影。醒来后,冷汗浸透衣衫,只有胸前那枚翡翠观音冰冷的触感,带来一丝虚妄的安慰。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那个极其冒险的举动——在夜深人静、经过周密判断相对安全的短暂时刻,启用那台秘密保管的、功率不大的电台,调到记忆中那个战前约定的、几乎不可能被第三方破解的私人频率,然后,用简单的摩尔斯码,一遍又一遍地,发送那个单一的、重若千钧的字:“安”。
他知道这很危险。重庆也并非铁板一块,日伪的间谍活动猖獗,电讯监测同样存在。每一次按下电键,都可能暴露自己的位置,带来杀身之祸。他也知道,在浩瀚的电波海洋中,在对方同样需要极度隐蔽、电台可能长期静默的情况下,自己发出的信号,大概率如同投入深海的石子,激不起任何回响。
但他依旧固执地这样做。仿佛这个简单的动作,是他与那个血火孤岛之间,唯一的、脆弱的纽带。他必须让陆震云知道,他还活着,他在重庆,他在这个相对安全的后方,思念着他,等待着他。这或许,是能给予远方那个人,在绝境中坚持下去的、唯一一点微弱的星光。
这天傍晚,顾清翰刚结束与一位美国记者的会谈,疲惫地回到办公室,正准备整理谈话纪要。白曼琳敲门走了进来。她如今是中央社的顶梁柱之一,跑前线,写战报,风采更胜往昔,但眼神中也多了几分沧桑和锐利。
她关上门,走到顾清翰桌前,没有寒暄,直接压低声音,语气严肃:“清翰,我听说……你最近在用私人电台?”
顾清翰心里咯噔一下,抬起头,没有否认,只是沉默地看着她。
白曼琳的眉头紧紧皱起,眼中满是担忧和不赞同:“你太冒险了!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但是你想过没有?76号那帮人不是吃素的!他们的电讯侦测技术很厉害,而且无孔不入!万一被他们捕捉到信号定位,不只是你,整个新闻处可能都会受牵连!”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后怕:“我在上海见识过他们的手段,为了抓人,他们什么都干得出来!你不能因为……因为个人感情,就置大局于不顾!”
顾清翰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面粗糙的边缘。他理解白曼琳的担心,也明白她的话句句在理。风险是真实存在的,而且巨大。
片刻沉默后,他缓缓抬起头,望向窗外暮色中迷蒙的山城轮廓,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动摇的坚定:
“曼琳,谢谢你的提醒。我知道危险。”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重重雾霭,望向了遥远的东方,轻声说道,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做出一个郑重的承诺:
“但我必须让他知道……我活着。我在等他。”
话语很轻,却重如泰山。里面包含的,是超越生死的牵挂,是战火中无法被磨灭的深情,也是一种近乎固执的信念。
白曼琳看着他清瘦而坚定的侧影,到了嘴边的劝说话语,终究化作了一声无奈的叹息。她明白,有些东西,是无法用理智和危险来衡量的。
办公室里陷入沉寂,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市声和江轮的汽笛。顾清翰重新低下头,拿起笔,继续他的工作。只是那握笔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