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一个飘着细雨的黄昏,苏北根据地笼罩在一片湿冷的寂静中。顾清翰正伏在案头,对着地图反复推敲可能的备用接触方案,眉头紧锁。老周音讯全无的阴影,像一块巨石压在他心头,不祥的预感日益强烈。
突然,土屋的门被猛地推开,带进一股寒气。负责联络的老徐搀扶着一个浑身湿透、步履蹒跚的人闯了进来。那人穿着一身破烂不堪的农民装束,头上缠着浸血的布条,左臂用树枝勉强固定着,脸色惨白如纸,正是失踪多日的老周!
“老周!”顾清翰猛地站起身,心脏骤缩,几步抢上前和老徐一起扶住几乎虚脱的交通员。
老周嘴唇干裂,气息微弱,看到顾清翰,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愧疚和痛苦。他被搀扶着坐到炕沿,老徐赶紧倒了一碗温水递过去。
“怎么回事?”顾清翰的声音因紧张而有些沙哑,他仔细查看老周的伤势,头部的伤口虽已凝结但很深,手臂显然是骨折了。
老周喝了几口水,缓过一口气,才断断续续地开始讲述,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进……进上海就……就不对劲……”
按照计划,他顺利搭上货船到了十六铺码头。但刚下船,混入嘈杂的人流,他就感觉有几道视线黏在了自己身上。是便衣特务,他几乎可以肯定。对方没有立刻动手,像是要放长线钓大鱼。
他不敢直接去找“哑巴”老刘头,只能在码头附近兜圈子,试图甩掉尾巴。但那几个便衣像鬼影一样,始终若即若离地跟着。他意识到,自己可能一上岸就被盯上了,池田的网比想象中织得更密。
“我……我绕到南市老城厢,想借小巷子甩开他们……”老周的声音带着后怕,“没想到……那边也有他们的人!前后夹击!”
一场无声的追逐在迷宫般的窄巷里展开。老周凭借经验几次险险脱身,但对方人多,对地形也熟。最终,在一个死胡同口,他被堵住了。挣扎搏斗中,他头部被硬物重击,手臂在扭打时撞在墙上骨折,褡裢也被抢去。他拼着最后一点力气,撞开一个缺口,跳进一条臭水河,借着夜色和污水的掩护,才侥幸逃脱。
“东西……东西全丢了……我对不住组织……”老周痛苦地闭上眼睛,满是皱纹的脸上淌下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他不敢找任何联络点,带着伤在上海市区边缘躲藏了两天,靠捡拾残食果腹,最后才找到一个跑单帮的老乡,谎称遭了抢劫,苦苦哀求对方把他捎带出了上海。一路辗转,伤病交加,好不容易才爬回了根据地。
土屋里一片死寂,只有老周粗重的喘息声和窗外淅沥的雨声。第一次接触尝试,不仅彻底失败,还差点折损了一名宝贵的资深交通员,损失了宝贵的药品和资金。更重要的是,它传递了一个冰冷彻骨的信息:上海,已成了真正的龙潭虎穴。
顾清翰缓缓直起身,脸色异常凝重。他轻轻拍了拍老周没受伤的肩膀:“人回来就好,老周,你辛苦了,先好好养伤。”他示意老徐先照顾老周,自己则踱步到窗边。
他看着窗外灰蒙蒙的雨幕,江南的冬雨冰冷刺骨,却比不上他此刻心中的寒意。老周的遭遇清晰地表明,池田浩二对上海的控制,尤其是对可能的外部渗透,警惕性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便衣特务布控之严密、反应之迅速,远超他们之前的预估。
任何陌生的、试图接近他们锁定区域的面孔,都可能立刻引起注意。陆震云发出的那个警告——“风大浪急,千万别靠岸”——绝非危言耸听,而是血淋淋的现实。
这次失败,像一盆冰水,浇醒了顾清翰内心因牵挂而产生的急切。他意识到,原先设想的、相对直接的接触方式,在池田布下的天罗地网面前,显得过于天真和危险。通往上海的路,远比地图上画的更加崎岖和凶险。
他必须重新评估局势,必须设计出更加迂回、更加隐蔽、更加非常规的接触方案。任何疏忽,不仅会葬送任务,更可能将陆震云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压力,前所未有地沉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