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级的嘉奖电文带来的短暂欣慰,如同冬日里呵出的一口白气,很快便在现实的寒风中消散殆尽。陆震云还没来得及将那寥寥数语的肯定细细品味,一个更沉重、更尖锐的问题便如同冰锥般刺入他的心脏——与上海的联系,断了。
按照约定的联络时间表,在收到嘉奖电文后的第二天,就应该有一次例行的安全信号确认。那天晚上,陆震云提前进入密室,将电台预热,耳机紧贴,指针精准地调谐到那个熟悉的频率上。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耳机里除了宇宙背景噪声那永恒不变的沙沙声,什么也没有。预定的窗口时间过去了十分钟,频道里依旧是一片死寂。
“可能是信号干扰,或者他们那边有突发情况,延迟了。”陆震云强迫自己冷静,在心里找着理由。他按照规定,在备用时段再次呼叫,信号简洁而清晰,是代表“一切正常,请求回应”的短码。发送完毕,他屏息凝神,整个密室只剩下他自己的心跳声和电流的微响。依旧没有回应。
一种冰冷的不安开始沿着他的脊椎爬升。这种情况极不寻常。以往即便情况再危险,只要电台还在,顾清翰总会想方设法在安全窗口内发出一个最简短的确认信号,哪怕只是一个代表“平安”的单音。这种彻底的、绝对的静默,是第一次。
接下来的几天,变成了煎熬的循环。每到约定的联络时间,无论白天黑夜,陆震云都会准时守在电台前,重复着呼叫、等待、再呼叫的过程。他尝试了主频、备用频,甚至启用了极少数人知道的应急频率。手指因为反复按压电键而有些发麻,耳朵因为长时间佩戴耳机而胀痛,但耳机里始终是那片令人绝望的空白。
他开始失眠,食欲也差了很多。白天在贸易行处理事务时,常常会不由自主地走神,目光飘向北方。伙计跟他汇报账目,他需要对方重复两遍才能听清。合伙人陈老板关切地问他是不是身体不适,他只能勉强笑笑,推说是天气闷热,休息不好。
各种不祥的预感如同黑色的潮水,在他不受控制的思绪里翻涌。是电台在撤离时损坏了吗?还是藏身地点暴露了?是被敌人的侦测车定位了吗?池田那条毒蛇,在情报泄露后,会进行怎样疯狂的报复?他想到了空无一人的阁楼,想到了激烈的枪战,想到了被捕……想到了顾清翰可能面临的严刑拷打,甚至……
他不敢再想下去,猛地从办公桌后站起身,走到窗边,用力呼吸着湿热黏腻的空气,试图压下胸腔里那股灼烧般的焦虑和恐惧。他告诉自己,要相信顾清翰的能力,相信他们的应变预案。也许只是暂时转移,电台不便开启。也许是为了应对全城搜捕,进入了更深度的静默。
但理智的分析,在情感的巨浪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那种失去联系的真空感,那种对远方那个人处境一无所知的茫然,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他的喉咙。他第一次如此痛恨这遥远的距离,痛恨自己只能在这相对安全的孤岛上等待,什么也做不了。
他试图通过其他渠道打探消息,但香港与上海之间的正常信息流通几乎断绝,偶尔传来的也只是些笼统且真假难辨的市井传闻。盟军情报部门的史密斯先生那里,关于上海的具体情报也仅限于战略层面,对地下组织的具体情况一无所知。
无力感深深地折磨着他。他拥有了一些资源和渠道,可以帮助千里之外的根据地,却无法得知近在心头那个人的安危。嘉奖电文里那句“减少损失,保全有生力量”,此刻听起来像是一种残酷的反讽——他送出的情报或许保全了许多人,但他最在乎的那个人,是否却因此陷入了更大的危险?
夜深人静时,他独自坐在黑暗的房间里,指间夹着一支没有点燃的香烟,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窗外香港稀疏的灯火上。脑海里反复浮现的,是最后一次无线电联络时,那微弱、断续、却无比清晰的声音,以及更早之前,码头上那个在晨曦中渐渐模糊的、消瘦而决绝的身影。
他知道,焦虑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必须稳住自己,继续利用香港的阵地开展工作,等待时机。但那种蚀骨钻心的担忧,如同无声的暗流,在他看似平静的外表下汹涌奔腾。上海的天空下,究竟正在发生什么?清翰,你是否还平安?这个问题,成了悬在他头顶的利剑,时时刻刻,寝食难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