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集:衙役探棚
破庙的门槛早已被往来求诊者踩得发亮,晨光透过残缺的窗棂斜切进来,照在双经渡正在研磨药材的指节上。他手中的铜钵里,青蒿与苍术正被碾成细粉,药香混着灶间飘来的米粥气,在潮湿的空气里漫开,压过了角落里隐约的草药苦涩。
“先生,这锅药该滤了。”随安捧着陶瓮过来,瓮沿还沾着昨夜熬药时溅的黑渍。他袖口卷得老高,小臂上几道新添的划痕——是今早去后山拾柴时被荆棘划的,此刻正被药汁浸得微微发红。
双经渡抬眼瞥了那伤口,指尖在铜钵沿一抹,将药粉扫进绵纸:“等会儿用灶上的药渣敷一敷,《内经》说‘瘀不去则新不生’,草木之性能收束皮肉。”话音未落,庙外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笃笃地敲在石板路上,惊飞了檐下躲雨的几只麻雀。
求诊的百姓顿时静了,有人下意识往药棚后缩。这几日城里谣言正盛,说官府要把所有染疫的人拖去城外活埋,此刻听着马蹄声,倒像是催命符落了下来。双经渡将最后一包药粉递给随安,拍了拍手上的灰:“别怕,是官是民,总得先看过才知来意。”
庙门“吱呀”被推开,两名衙役挎着腰刀站在门口,皂色的公服上沾着泥点,显然是从雨里赶来的。领头的那个三角眼扫过满棚的病患,喉结动了动,像是被浓重的药味呛着了:“谁是双经渡?”
双经渡往前站了半步,青色僧袍的下摆扫过地上的药渣:“贫僧便是。”
三角眼上下打量他,见他虽面带倦容,眼神却清亮,不像个招摇撞骗的游方和尚,语气稍缓却仍带倨傲:“刺史大人听说你在此聚集病患,特命我等来看看。”他说着便往里闯,手肘撞翻了一个孩童手里的药碗,褐色的药汁泼在青砖上,洇出一片深色的印记。
那孩童“哇”地哭了,母亲慌忙将他搂在怀里,背对着衙役不住鞠躬:“官爷恕罪,孩子不是故意的……”
双经渡弯腰扶起药碗,对那妇人道:“再盛一碗吧,灶上还温着。”转而看向三角眼,“官爷若要查验,贫僧这就取名册给您看。只是这些百姓多是初愈,经不起惊吓,《内经》有云‘惊则气乱’,乱则邪气复返,还望官爷移步说话。”
三角眼被他那句“邪气复返”说得一愣,他家里也有个染了病的老父,正愁没处求医,此刻听这话倒像是有些道理,脚步不由得慢了。随安已取来一册麻纸本,上面用工整的小楷记着病患姓名、症状、用药及痊愈日期,末页还画着一张简易的病情走势图,红笔标着每日新增与痊愈人数。
“从设棚那日起,每日新增病患都在减少,”双经渡指着图上的曲线,“昨日新增仅七人,皆是轻症,这便是治法有效之证。”他又翻开另一页,上面记着用过的药方,每味药旁都注着性味归经,“所用之药皆依《内经》‘湿热相搏,治以苦寒’之理,绝非妄用。”
三角眼虽看不懂医理,却认得那名册上有几个街坊的名字,都是他知道已经好转的,心里不由得信了几分。他瞥到角落里有个老汉正咳嗽,刚要开口呵斥,却见双经渡走过去,食指中指搭在老汉腕上,片刻后道:“脉已平缓,只是肺腑还有些余湿,今日再加一味茯苓渗湿,明日便可停药了。”老汉连连作揖,眼里的感激不似作假。
“这些人……当真能好?”三角眼忍不住问,声音比刚才低了许多。
“天地之大德曰生,”双经渡直起身,晨光恰好落在他眉骨上,“只要气机顺畅,邪无滞留之地,何愁不愈?就像这破庙,虽漏雨却透风,总比密不透风的囚牢更能养人。”
这话像是戳中了三角眼的心事,他喉结又动了动,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这是我家老爷子的脉案,先生能不能……”话没说完,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喧哗,有人喊着“刺史大人来了”,惊得药棚里的人又乱了起来。
三角眼脸色一变,慌忙将油纸包塞给随安,低声道:“先生先忙,我改日再来。”说罢拉着同伴便往外走,刚到门口,就见刺史李嵩带着几名随从站在庙外,青灰色的官袍在雨雾里显得格外阴沉。
李嵩的目光扫过棚内,最后落在双经渡身上,语气像淬了冰:“听说你自恃懂些医术,便敢聚集流民,若是疫情因此扩散,你担得起这罪责吗?”
双经渡合十行礼:“大人息怒,贫僧若要避责,大可一走了之,何必在此守着这百十条性命?《金刚经》有云‘如人有目,日光明照,见种种色’,大人若肯细看,便知此处不是祸乱之源,而是生机之地。”
李嵩冷笑一声,抬脚便往棚里走,随从刚要拦挡病患,却被双经渡拦住:“大人请看,这位妇人前日高热不退,今日已能帮着煎药;那孩童昨日还在抽搐,此刻正帮着晒药材。他们都是从‘祸乱’里走出来的生机,若真是祸根,贫僧岂敢让他们在此?”
李嵩的目光落在那妇人身上,见她动作麻利地往药罐里添柴,额上还带着汗珠,确实不像重病之人。他又看向墙角堆着的药渣,都是些常见的青蒿、黄芩,并非什么珍稀药材,心里的疑虑更深了。
“刺史大人!”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是那日丧子的老妇,她不知何时拄着拐杖站了起来,“老身的儿子没了,本想跟着去了,是先生让老身明白,活着才能记着他。这些日子,多少人从鬼门关被拉回来,先生若有罪,那我们这些活着的,岂不成了帮凶?”
她一开口,几个痊愈的病患也跟着附和,七嘴八舌说着双经渡的好。李嵩的脸色越来越沉,他本是来寻个由头将这麻烦的僧人赶走,免得疫情失控时被上司追责,此刻却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双经渡适时开口:“大人忧心百姓,贫僧敬佩。只是堵不如疏,若今日驱散他们,这些病患流散各处,才是真的隐患。《内经》说‘通者不痛’,治疫如治水,需有疏导之法,而非一味堵截。”
李嵩盯着双经渡看了半晌,忽然拂袖:“本府且信你三日,若是这三日疫情有半分扩散,休怪本府无情!”说罢带着随从转身就走,三角眼跟在后面,回头偷偷给双经渡使了个眼色。
棚内众人松了口气,随安打开那油纸包,里面是几张揉得皱巴巴的麻纸,上面的字迹潦草,却能看出是记录病情的。双经渡拿起脉案,指尖在“夜热早凉,骨节疼痛”处顿了顿:“是个久疟的症候,得用些鳖甲滋阴。”
老妇凑过来看:“是那衙役的老父?”
“嗯,”双经渡将脉案折好,“明日让随安送去一副药方,不求回报,只盼他能明白,医者与为官者,原是同路。”
雨不知何时停了,阳光穿透云层,照在药棚外新抽芽的柳树上,嫩黄的枝条在风里轻轻摇晃。随安望着李嵩离去的方向,有些担忧:“先生,刺史大人会不会真的……”
双经渡将那册名册收好,声音里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他若心中有百姓,自会明白;若没有,我们守住这方寸药棚,亦是守住生机。”他低头看向钵里的药粉,“来,把这剂药给方才被惊着的孩童送去,惊则气乱,得用些甘麦大枣汤安神。”
随安应着去了,药棚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忙碌,只是每个人的脸上,都比刚才多了几分安稳。谁也不知道,这三日之限里,还会有什么风雨要来。
想知道刺史是否会遵守承诺?且看下集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