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集：法名随安
破庙的晨露还凝在草叶上时，双经渡已坐在医棚最里侧的矮案前。案上摊着两叠麻纸，左边是墨迹未干的《温疟辨证要略》，右边是用工整小楷抄录的《金刚经》渡心语录，边角处还沾着些草药碎屑——那是昨夜整理时，随安研药末不小心蹭上的。
“先生，这味青蒿的炮制法子，您再讲讲？”随安抱着药臼进来时，裤脚还沾着晨露打湿的泥点。他原是虢州城外的药农之子，本名狗子，这几日总觉得“狗子”二字配不上先生教的学问，说话时总下意识攥着衣角，像藏着什么心事。
双经渡抬头时，晨光正从破庙的窗棂斜照进来，在他灰布僧袍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指着《要略》上“青蒿须得露水煎”的批注，指尖划过纸面：“《内经》言‘天人相应’，青蒿得秋露之气，能清透少阳湿热，若用沸水，反失其性。”说着从药篓里拈起一片青蒿叶，“你看这叶背的白霜，便是露水凝结的精华，炮制时万万不可洗去。”
随安凑上前，鼻尖几乎碰到麻纸，忽然红了脸：“先生，我……我想跟您走。”话一出口，药臼“咚”地磕在案角，他慌忙去扶，却把案上的草药拂落了半篓。
双经渡弯腰拾起草药，动作缓而稳。他拾起一株半枯的薄荷，指尖捻碎叶片，清苦的气息漫开来：“西行路上，可不是采草药这么简单。风沙能磨破鞋底，瘴气能蚀透筋骨，有时候，人心比这些更难渡。”
“我不怕！”随安猛地抬头，眼里的光比晨光还亮，“老医者死前说，他这辈子没走出虢州，可药草的根能扎遍天下。先生教我的，不只是认药，是让药草的根扎进人心啊。”他忽然跪倒在地，额头抵着沾着药渣的泥地，“我爹娘死在去年的饥荒里，是先生让我知道，活着不光是填饱肚子，还能让别人活下去。”
破庙外传来一阵喧哗，是几个痊愈的妇人来送浆洗好的衣衫。她们见这情景，都放轻了脚步，缩在门帘后偷看。老妇捧着那双纳了“平安”二字的布鞋，指腹摩挲着针脚，忽然对着身旁的人叹：“这孩子，眼神跟先生刚来时一样，亮得很。”
双经渡扶起随安，见他手背上还留着采草药时被荆棘划破的疤痕，那是前日为寒疟患者找药材时划的。他从案头取过一卷粗布，蘸了些草药熬的膏子，轻轻涂在疤痕上：“《金刚经》说‘应如是生清净心，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西行路上，见的苦难多了，怕你心会乱。”
随安咬着唇，忽然从怀里掏出片干枯的银杏叶。那是他爹生前种的银杏树叶子，去年饥荒时，他就是靠吃这叶子熬过来的。“先生，我把心寄在这叶子上，乱了就看看它。”他把叶子放在案上，与《要略》《金刚经》语录摆在一起，“就像先生说的，医病先医心，我守着它，就不会忘。”
这时刺史带着两个衙役走进来，手里捧着个红绸裹的匣子。他见医棚里的情景，愣了愣，随即笑道：“双经渡先生，我原以为出家人不拘俗礼，倒没想到还有收徒的讲究。”他把匣子放在案上，打开一看，是份通关文牒，上面盖着虢州乃至河西四州的官印，“这文牒，能保你们师徒一路畅行。只是……”他看向随安，“这孩子年纪尚轻，真要跟着遭那份罪？”
随安挺了挺腰板：“大人，我爹说过，药草长在悬崖上才最治病。我跟着先生，不是遭罪，是去长本事。”
双经渡拿起通关文牒，指尖在“双经渡”三个字上顿了顿，忽然对随安道：“出家人本无俗名，你既愿随我西行，便取个法名吧。”他望向破庙外的天空，那里有几朵云正悠悠飘过，“就叫‘随安’吧。随遇而安，心定，方能渡人。”
“随安！”随安念了一遍，忽然对着双经渡深深一拜，“徒弟随安，谢师父赐名！”这一声“师父”喊得又脆又亮，惊飞了檐下栖息的几只麻雀，也让门帘后的妇人偷偷抹起了眼泪。
刺史看着这一幕，捋了捋胡须：“好一个随安。双经渡先生，昨日百姓偷偷在城门外立了‘渡心碑’，说要刻上您的事迹。我想着，不如把随安的名字也刻上去，就当是……”他话没说完，双经渡已摇头：“碑石会风化，名字会磨灭，不如把治法留下。”他指着案上的《要略》和语录，“这些交给李医者他们，让他们照着教，比刻在石头上有用。”
随安立刻会意，拿起抄录好的册子，走到正在收拾药材的李医者面前。李医者是本地的老郎中，前几日还对双经渡的治法半信半疑，此刻却双手接过册子，像捧着什么珍宝：“先生放心，我定会让全城医者都学会。”
双经渡又从行囊里取出个布包，里面是他这些日子收集的草药种子：“随安，把这些分给百姓，告诉他们哪种耐旱，哪种喜阴，来年种下，或许能少些病痛。”随安捧着种子包出去时，破庙外很快响起他清亮的声音：“大家来领种子啊！这是师父说能治病的种子！”
刺史望着双经渡：“先生这就准备走了？不再留几日？”
“河西走廊的秋霜来得早，早一日西行，或许能多救几人。”双经渡将通关文牒折好，放进贴身的布袋，“刺史大人，虢州的疫情虽平，但百姓元气未复，还需劝农桑、轻徭役，这才是《内经》说的‘治未病’。”
刺史拱手：“先生的话，我记下了。若先生西行归来，虢州定扫榻相迎。”
日头升到半空时，随安抱着空了的种子包回来，脸上沾着泥土，却笑得眉眼弯弯：“师父，百姓说要送我们到城外。”他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布偶，是用边角料缝的，眉眼绣得歪歪扭扭，“这是老妇婆婆给的，说路上想家了就看看。”
双经渡接过布偶，见它胸口绣着个歪歪扭扭的“安”字，忽然想起初到虢州时，老妇抱着儿子的牌位哭骂他是骗子。不过月余，竟已能为随安绣这样的物件。他把布偶放进随安的行囊：“收好，这是人心，比什么都沉。”
随安点头时，忽然看到案上那片银杏叶，小心地收进怀里：“师父，我们什么时候走？”
双经渡望向门外，百姓已在破庙外排起了长队，手里捧着干粮、布料，还有些孩子举着自己画的画。他拿起那两叠麻纸，递给李医者：“切记，《内经》要活看，辨证需依时节、水土；《金刚经》要践行，渡心先渡己。”
李医者领着其他医者深深一拜：“谨遵先生教诲！”
双经渡背起简单的行囊，对随安道：“走吧。”
师徒二人走出破庙时，百姓忽然齐齐跪倒，齐声喊道：“谢先生救命之恩！”声音震得檐角的铜铃叮当作响，惊得远处的飞鸟盘旋不去。
随安从未见过这等场面，下意识往双经渡身后缩了缩。双经渡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朗声道：“生老病死，本是常事，能渡你们的，从来不是我，是你们自己的求生之心。”他转身望向河西走廊的方向，那里的天际线正泛着淡淡的黄，“随安，上路了。”
随安应了一声，跟上师父的脚步。他回头望时，见老妇正捧着那双布鞋，朝他用力挥手，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晨光，像盛着一汪温暖的水。
前路漫漫，风沙正起，可随安摸了摸怀里的银杏叶，忽然觉得心里踏实得很。
想知道双经渡师徒西行路上会遇到什么？且看下集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