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拂过窗棂,带起上官婉儿鬓边的一缕青丝,也吹得她心湖微漾。
陆羽那句石破天惊的反问,如同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未平。
“让梁王殿下……自己看一看?”
她重复着这句话,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这已经不是权谋,而是玩火。梁王武三思是什么人?那是当今天后最信重、权势最盛的武氏亲王,是长安城里能让小儿止啼的狠角色。将他的罪证送到他面前,这与提着灯笼闯进猛虎的洞穴有何区别?
若是寻常人说出这等疯话,上官婉儿定会斥之为痴人说梦,不自量力。可这话从陆羽口中说出,她感到的,却是一种混杂着恐惧的、难以言喻的兴奋。
她看到陆羽转过身,月光映照下,他的眸子比夜空中的星辰还要亮。
“婉儿,你觉得,陛下为何要设这‘秘档监修司’?”陆羽没有直接回答,反而又抛出一个问题。
“为了……梳理典籍,清除弊政,为登基铺路。”上官婉儿下意识地回答,这是她之前的判断。
“是,但也不全是。”陆羽轻轻摇头,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陛下是天下棋手,落子之前,必观全局。武氏宗亲,是她最倚仗的力量,也是她最不安的隐患。她需要武家的支持来对抗李唐旧臣,却也怕武家势大,尾大不掉,重蹈外戚干政的覆辙。”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仿佛在揭示一幅宏大而凶险的棋局。
“武三思,就是陛下投出的一颗探路石。她想看看,这颗石头能激起多大的浪花,能砸出多少藏在水下的鬼魅。而我们,就是陛下握着投石索的手。”陆羽看着她,目光灼灼,“直接将证据呈上,陛下固然会嘉奖我们,顺势敲打梁王。但那只是敲打,伤不了筋骨。陛下要的,不是一个被斩断爪牙的侄子,而是一条被套上项圈,能为她所用的恶犬。”
上官婉儿的呼吸陡然一滞。
她明白了。彻底明白了。
将证据直接交给武则天,他们是功臣。而将证据变成悬在武三思头顶的利剑,逼他就范,再将这条被驯服的恶犬献给武则天,他们便是……能为帝王分忧、掌控大局的肱骨之臣!
前者,得到的是赏赐。后者,得到的将是无可替代的信任。
“你的意思是……我们要用这份证据,去拿捏梁王?”上官婉儿的声音里,已没了最初的惊惧,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点燃的野心。
“不是拿捏,是‘合作’。”陆羽纠正道,他看着上官婉儿那双亮起来的眸子,心中暗自催动了刚刚获得的神级技能【言出法随】。他没有强行灌输什么,只是将自己的逻辑以一种更具权威和信服力的方式,印入对方的脑海。
“我们帮梁王殿下,体面地解决掉那些想利用‘祥瑞’搅局的李贤旧部。而梁王殿下,也该投桃报李,帮我们监修司,把这《内库秘档》修得漂漂亮亮。比如,某些尘封已久的卷宗,总需要些‘知情人’来帮忙解读,不是吗?”
陆羽的话语,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让这个原本疯狂的计划,听起来竟是如此的顺理成章,甚至是眼下唯一的、收益最大的选择。
上官婉儿彻底被说服了。她看着眼前的男人,心中那名为“知己”的羁绊,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滚烫。这世上,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能与她如此契合,能将这朝堂上的阴诡人心,剖析得如此淋漓尽致。
“我明白了。”她郑重地点了点头,眸光坚定,“此事,就按你说的办。只是……如何将这份‘善意’,送到梁王府上,也是个难题。”
陆羽笑了。
“这就要劳烦我们的黄总管了。”他转身,望向后院静室的方向,“这宫里,最会传话的,不就是他们吗?”
……
紫宸殿。
夜色已深,武则天却毫无睡意。
她刚刚听完了心腹宦官的密报。密报的内容很简单,却信息量巨大。
一,陆羽与上官婉儿入主澄心阁,第一道调令,便指名道姓要走了内府监一个叫孙长福的老典簿。
二,梁王府的管事,竟在半道上公然拦截,意图抢人。
三,内府监总管黄门,一反常态地强硬,以圣意为名,护住了孙长福,并将其安全送入澄心阁。
四,澄心阁大门紧闭,至今无人进出。
武则天纤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面前的紫檀木书案,发出“笃、笃、笃”的轻响。殿内一片寂静,只有这规律的敲击声,和铜鹤香炉里青烟盘旋的声音。
她的凤目微垂,脸上看不出喜怒,但脑海中,却已将这几条信息串联成了一张完整的大网。
一个不起眼的老宦官,竟能引得监修司和梁王府两方势力同时出手争夺。
答案,已经不言而喻。
那个孙长福,就是西市“火浣布”一案的破局点。而她的好侄子武三思,显然就是此案的幕后主使。
“呵呵……”武则天发出了一声轻不可闻的冷笑。
她对陆羽和上官婉儿的表现,很满意。
这两人,就像她新得的一对猎鹰,比她想象中还要敏锐,还要凶悍。她只是将他们放出笼子,他们便精准地啄向了那头最肥硕、也最桀骜的猎物。
这是她乐于见到的。武氏子弟,是该有人敲打敲打了。
但,满意之余,一种更深层次的警惕,也随之浮上心头。
她注意到密报中的一个细节:黄门说,是陆羽和上官婉儿“并列的印信”,让他不敢违逆。
一个总校官,一个副校官。
一个心思缜密,擅长攻心。一个才思敏捷,熟稔宫规。
一个主外,一个主内。
这两人,配合得太默契了。默契得,仿佛一个人。
帝王最忌惮的是什么?是臣子结党。而最牢固的联盟,往往不是始于利益,而是始于情感。
陆羽俊朗儒雅,才华横溢。婉儿清丽绝伦,冠绝宫中。
如此一对璧人,在澄心阁那般清幽独立的环境中,日夜相对,共同面对巨大的压力与危机……会发生什么?
武则天并不反对他们之间产生一些情愫,有时候,情感的羁绊,反而能让两人更紧密地为自己效力。但她必须确保,这份情感的主导权,最终要握在自己手里。尤其是上官婉儿,那是她一手栽培、视若亲女的心腹,她绝不允许婉儿的心,完全偏向任何一个男人,哪怕那个男人是她亲手提拔起来的。
这把刀,必须锋利,但刀柄,只能由她一人掌握。
想到这里,武则天停下了敲击桌案的手指。
她需要探一探。
探一探这两人之间,究竟走到了哪一步。也探一探,在上官婉儿的心里,是她这个天后更重,还是那个新来的陆侍御史更重。
“来人。”她淡淡地开口。
一名侍立在殿角的宦官悄无声息地滑到她面前,躬身候命。
“传朕口谕,宣中宫内舍人上官婉儿,即刻来紫宸殿见驾。”武则天的声音平静无波,“就说,朕有些关于《内库秘档》编修体例的私话,要单独问她。”
“喏。”宦官领命,悄然退下。
紫宸殿内,再次恢复了寂静。
武则天缓缓端起手边的茶盏,揭开杯盖,看着袅袅升起的热气,模糊了她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目。
她投下了一颗小小的石子。
现在,她要看看,这潭她亲手搅动的池水,会泛起怎样的波澜。
澄心阁内。
陆羽与上官婉儿刚刚商议完如何通过黄公公向梁王府“递话”的细节。
上官婉儿提笔,将计划中的几个关键节点记下,她写字时,神情专注,侧脸的轮廓在灯火下显得格外柔和。
陆羽看着她,心中一片安宁。与聪明人共事,就是这般省心。他甚至不需要动用【言出法随】,只需将利害关系摆明,上官婉儿便能立刻领悟,并举一反三。
就在这时,阁楼外传来一阵急促而轻微的脚步声。
一名小宦官在门外恭声禀报:“启禀上官内舍人,陛下口谕,宣您即刻前往紫宸殿觐见,说是有私话要单独垂询。”
“单独”二字,咬得极重。
上官婉儿握着笔的手,微微一顿,一滴墨汁,从笔尖滑落,在雪白的宣纸上,晕开一个刺眼的墨点。
阁楼内的气氛,瞬间凝固。
陆羽的眼神,也倏然变得锐利起来。
这么晚了,武则天为何要单独召见婉儿?而且是在他们刚刚将孙长福控制起来的这个节骨眼上?
巧合?
不,这世上没有那么多巧合。尤其是在皇宫里。
这是天后的试探!
上官婉儿缓缓放下笔,抬起头,看向陆羽。她的眼中,没有慌乱,只有一丝询问。她在问陆羽,自己该如何应对。
这种下意识的信赖,让陆羽心中一暖,但也让他感到了肩上沉甸甸的压力。
他不能替她去,更不能教她具体怎么说。任何刻意的教导,在武则天那等人物面前,都只会显得欲盖弥彰。
他站起身,走到上官婉儿身边,拿起一张干净的帕子,轻轻擦拭掉她指尖不小心沾染的墨迹。
“去吧。”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记住,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替陛下分忧,为了让大唐的江山,更加稳固。”
他没有说任何关于案情的话,只是重新定义了他们行为的“出发点”。
上官婉儿冰雪聪明,瞬间便领会了他的深意。
无论陛下问什么,无论她如何回答,都必须死死守住这个“为陛下分忧”的制高点。不说谎,但也不尽言。将他们的动机,牢牢地与天后的利益捆绑在一起。
“我明白了。”她深吸一口气,站起身,理了理衣衫。方才那一丝的不安,已经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冷静所取代。
她知道,这既是她的一场考验,也是她和陆羽共同的第一场大考。
考卷,已经发出。而考官,正是这天下最至高无上的女人。
上官婉儿对着陆羽,微微颔首,随即转身,拉开了澄心阁的大门。
清冷的月光,瞬间涌了进来,照亮了她前行的路。那条路,通往灯火通明的紫宸殿,也通往深不可测的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