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9月15日，香港，天气闷热，铅灰色的云层低垂，预示着又一场骤雨将至。
葵涌码头区边缘，一栋不起眼的单层仓库外，李文杰穿着普通的工装夹克，站在卷帘门前，手指间夹着的香烟久久未吸，任由烟灰悄然掉落。他目光警惕地扫过周围，除了远处码头吊机的轰鸣和集装箱卡车驶过的噪音，这片相对僻静的区域并无闲杂人等。
他身后这间仓库，是他动用人脉，以一家皮包公司的名义临时租用的，位置隐蔽，安保措施由绝对信得过的人负责。里面存放的，正是几天前通过电话向萧远汇报的那批“特殊物品”——几台来历不明的旧机床和若干箱标记不清的实验材料。
“杰哥，人到了。”心腹手下阿强小跑过来，低声说道。他身后跟着两位年纪均在六十岁上下的男子。一位身材清瘦，戴着金丝边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虽然普通但浆洗得十分挺括的衬衫和长裤，手里提着一个半旧的皮质工具箱，整个人透着一股老派知识分子的严谨和沉静。另一位则稍显富态，穿着宽松的夹克，眼神锐利，手里拿着一个笔记本和几件小巧的检测工具。
李文杰立刻掐灭烟头，迎了上去，脸上露出恭敬而不失警惕的笑容：“陈工，邓博士，劳烦二位大驾，非常感谢。外面不便，请里面说话。”
被称为陈工的清瘦老者微微颔首，没有多言。邓博士则打量了一下仓库环境，低声道：“李生，地方选得不错，够清净。”
李文杰示意阿强打开仓库厚重的卷帘门一侧的小门，四人鱼贯而入。仓库内部空间不小，但显得有些空旷，只有角落里的几台机器和一堆木箱被厚厚的防尘布遮盖着。空气中弥漫着金属、机油和灰尘混合的气味。顶棚几盏昏黄的白炽灯是主要光源，在空旷的地面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二位，”李文杰关好门，神色变得严肃，“这次请二位来，是帮忙看看这几样东西。”他走到被遮盖的物品前，深吸一口气，猛地掀开了防尘布。
昏黄的灯光下，那几台机床和一堆木箱显露出来。机床表面油漆斑驳，确实透着岁月的痕迹，一些铭牌的位置有明显的磨损或刻意刮除的痕迹。但它们的整体结构依然稳固，裸露的导轨和丝杠在灯光下反射出冷硬的微光，似乎沉睡的巨兽，静待唤醒。
陈伯年工程师的目光瞬间被吸引了过去。他仿佛忘记了周围的环境，径直走到最近的一台机床前，伸出带着些许老年斑但异常稳定的手，轻轻拂去控制面板上的浮尘。他打开随身带来的工具箱，取出放大镜、强光手电，还有几件李文杰叫不出名字的精密量具。
他没有立即动手拆卸，而是像老中医望闻问切一般，先是围着机床慢慢踱步，从各个角度观察其整体结构、传动方式、底座铸造的工艺。然后，他凑近关键部件，用放大镜仔细查看齿轮的啮合情况、丝杠的螺纹精度，用手电照射内部不易观察的角落，检查是否有锈蚀或损坏。
“这是……”陈伯年喃喃自语，手指轻轻触摸着主轴的接口部位，眼神越来越亮，“这结构……很像瑞士‘豪斯尔’早期的变种，但又有些不同……看这床身的铸造水平，静压导轨的残留痕迹……绝对不是苏联本土的粗犷风格，更接近德国或者瑞士的精工。”
他尝试着手动转动一个手柄，感受着传动的平稳性和间隙。“阻尼感非常小，丝杠的精度极高。”他抬起头，看向李文杰，语气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李生，这东西……你从哪里搞来的？”
李文杰谨慎地回答：“一位北边的朋友换过来的，具体来源，对方讳莫如深。”
陈伯年点点头，表示理解，不再追问。他拿起工具，开始小心翼翼地拆卸控制柜外侧的一块挡板。李文杰和邓博士都屏息凝神地看着。阿强则守在门口，警惕地注意着外面的动静。
挡板取下，露出里面密密麻麻、布满灰尘的电子元器件和线缆。陈伯年用吹气球和软毛刷仔细清理，借助强光手电，辨认着那些元器件上的标识，虽然很多也已经模糊或被处理过。
“看这个逻辑板的布局……还有这些老式的集成电路……虽然是几十年前的技术了，但设计非常经典，用料扎实。”陈伯年一边检查，一边低声分析，“最重要的是，它的核心机械部分，比如这根主丝杠，还有主轴轴承的安装位……我的天，这精度，绝对是国家层面严格禁运的级别！别说民用，就是国内很多重点军工单位，现在也未必有这个水平的加工设备！”
他直起身，看着李文杰，语气无比郑重：“李生，我虽然不能百分之百确定它的具体型号和出厂年代，但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这是一台高精度的坐标镗床，很可能是冷战初期，西方通过某些特殊渠道流入苏联，或者干脆就是苏联模仿吸收再创新的顶尖货色，但它的核心精度，绝对是世界级的！虽然看起来旧，但只要核心机械部件完好，进行适当的电气系统升级和数控化改造，它所能达到的加工精度，对国内很多领域来说，是无价之宝！”
“无价之宝？”李文杰虽然早有预感，但听到一位资深专家如此肯定，心脏还是狂跳了几下。
“没错！”陈伯年肯定地说，“它的价值，不能单纯用金钱衡量。如果把它拆解研究，能极大促进我们自己在高精度机床领域的理解。如果能修复利用，更是能直接加工出一些过去想都不敢想的高精度零件。这东西，如果放到国际上某些灰色市场，其价值……恐怕是等重量黄金的几十倍甚至上百倍！而且有价无市！”
李文杰倒吸一口凉气。等重量黄金的几十倍上百倍？这已经完全超出了他最初的想象。他努力平复心情，看向邓博士：“邓博士，这边还有一些材料，也请您过目。”
邓博士早已对那些木箱产生了兴趣。他走到箱子前，示意阿强帮忙打开一个。里面是填充得严严实实的防震材料，扒开后，露出几块闪烁着特殊灰白色光泽的金属锭，上面打着俄文字母和数字代号。
邓博士戴上白手套，拿起一块巴掌大的金属锭，入手极其沉重。他仔细观擦其色泽，用手指感受其质感，又从工具包里拿出一个高倍率的便携式放大镜，仔细观察金属的晶粒结构。
“密度非常大……比钛合金还要重些。”他自言自语，然后又打开另一个箱子，里面是封装在真空玻璃瓶里的灰黑色粉末。他对着灯光仔细观察粉末的色泽和状态。
“李生，有切割和取样工具吗？我需要取一点微样做初步分析。”邓博士问道。
李文杰早有准备，示意阿强拿出一个小型的手提式金相取样机和一个酒精灯。邓博士熟练地操作起来，在金属锭不显眼的位置取了米粒大小的样品，然后在酒精灯火焰上进行简单的灼烧观察，又用随身带的几种简易化学试剂滴在样品上进行反应观察。
他的脸色随着检测的进行，变得越来越凝重，甚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兴奋。
“李生，”邓博士放下工具，深吸一口气，指着那块金属锭，“如果我的初步判断没错，这很可能是一种高性能的钛合金，而且不是普通的航空钛合金。你看它的色泽，这种特殊的灰白，还有我刚才观察到的氧化膜颜色……它很可能添加了钽、铌等稀有难熔金属元素，是专门为极端环境设计的高温高强钛合金！”
他拿起那个装着粉末的瓶子：“至于这个，成分更复杂，初步看含有钴、铬、铝、钇等多种元素，这很可能是用于高温部件热障涂层或者高性能喷气发动机涡轮叶片制造的金属粉末！这种成分的粉末，其制备工艺极其复杂，国内目前还无法稳定批量生产，完全依赖进口，而且受到严格限制！”
邓博士的声音有些颤抖：“这些都是航空航天、尖端武器制造领域急需的战略材料！每一克都价值不菲！这一箱……其价值根本无法用市场上的普通金属价格来衡量！它们代表的是技术门槛，是研发突破的可能！”
仓库里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只有两位老专家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码头噪音。
李文杰感觉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他原以为只是些价值较高的工业品或稀缺原料，却没想到，萧远这次从北边换回来的，竟然是如此烫手又如此珍贵的“国之重器”！
陈伯年叹了口气，拍了拍身边那台冰冷的机床，对李文杰说：“李生，这些东西……是好东西，天大的好东西。但也是巨大的麻烦。它们的来路必须绝对干净，处置必须万分谨慎。一旦走漏消息，恐怕会引来各方势力的觊觎，后果不堪设想。”
邓博士也郑重提醒：“尤其是这些材料，其成分和用途太敏感了。如何处置，李生你一定要和萧总从长计议，安全永远是第一位的。”
“我明白，我明白！”李文杰连连点头，心情无比沉重又激动，“二位今天的帮助，文杰没齿难忘！鉴定费用……”
“费用按之前谈好的就行。”陈伯年摆摆手，打断了他，“我们老了，能为国家相关领域尽点绵薄之力，也算心安。只希望这些东西，最终能去到该去的地方，发挥它应有的作用。”
邓博士也点点头：“我们会签署保密协议，今天所见所闻，绝不会向外透露半个字。”
李文杰深深鞠躬：“多谢二位深明大义！”
送走两位专家后，李文杰独自站在空旷的仓库里，看着眼前这些沉默却蕴含着巨大能量和风险的“特殊物品”，久久无言。夕阳的余晖透过仓库高处的小窗，在地上投下一道狭长的光带，灰尘在光柱中飞舞。
他知道，必须立刻向萧远汇报。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商业决策了，这涉及到更深层次的东西。他走到仓库里唯一一部需要转接的老式电话机旁，深吸一口气，拿起听筒，拨通了那个铭记于心的深圳号码。
电话接通，传来萧远沉稳的声音。
“萧总，”李文杰的声音因为紧张和激动而略显沙哑，“鉴定结果出来了……情况，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和重大得多……”
他尽量用简洁清晰的语言，将陈伯年和邓博士的初步判断复述了一遍，重点强调了机床的“高精度、禁运级别”和材料的“战略稀缺性”以及其“无法用金钱衡量的价值”。
电话那头，萧远沉默了足足有半分钟，只有细微的电流声传来。李文杰能想象到萧远此刻内心的波澜。
终于，萧远的声音再次响起，依然冷静，但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文杰兄，辛苦了。你的判断很对，这件事的层级已经完全不同。立刻加强仓库的安保，没有我的直接命令，任何人不得再接触这批东西。关于它们的处置方案，我们需要重新评估，等我消息。”
“是，萧总！”李文杰郑重应下。
挂断电话，李文杰感觉心中的巨石落下了一半，但另一半却更加沉重。他知道，一个至关重要的抉择，摆在了萧远，也摆在了整个远航贸易的面前。这批来自北方的“遗产”，究竟是通往更高殿堂的阶梯，还是吞噬一切的漩涡？答案，掌握在萧远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