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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克实验室特有的那种静谧沉了下来,仿佛连空气都凝滞了。窗外,快乐星球那轮巨大的、散发着柔柔光晕的月亮悬在深蓝的夜幕上,将清冷的辉光铺满了整个房间。白日里仪器运作时低沉的嗡鸣、数据流穿梭的细微电流声,此刻都悄然隐没,只留下一种近乎真空的安宁。笨笨和聪聪大约也早已滑入待机状态,在各自的角落休眠,将这方空间彻底让给了主人。

这时,艾克的家里,艾克半靠在宽大的床头,怀里拥着艾雪。她的发丝带着一种实验室里精密仪器绝无可能产生的柔软触感,轻轻拂过他的下颌,留下微痒的、令人安心的气息。艾克垂着眼,目光落在艾雪枕边那两个毛茸茸的玩偶上——圆圆和小圆圆。那只稍大些的圆圆,粉色的丝绒蝴蝶结在月光下呈现出朦胧的浅紫色,一如十年前那个地球上的生日,他将它郑重放在艾雪手心时,艾雪眼中瞬间绽放出的光华。小圆圆作为挂件,则安静地依偎在大圆圆身边,像是永不分离的倒影。

艾克自己的枕边,团团和小团团也静静安卧。蓝色的小小领结在月色里显得格外沉静。他下意识地,指尖轻轻碰了碰团团柔软的耳朵,又挪开,转而抚上自己腰间。那里,艾雪亲手编织的永生花腰带贴合着身体的曲线,早已成为他身体感觉的一部分。那些被特殊技术凝滞了时光的细小花叶,在指腹下传来温润而奇特的微凉触感,是生命被永恒定格的奇异质感。艾雪头上那顶由他亲手编就的永生花环,此刻也卸下了,放在枕头边,精巧的藤蔓与永不凋谢的小花缠绕成一个温柔的圆环,在月华下流转着一种几乎看不见的、珍珠般的光泽。

“困了?”艾克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惊扰了这片宁静,在艾雪头顶响起,带着胸腔微微的共鸣震动。

艾雪在他怀里动了动,更深地埋进他温热的颈窝,鼻尖蹭了蹭他的皮肤,发出一声模糊的、睡意浓重的咕哝:“嗯…有点。”她的呼吸拂过他的锁骨,温热而均匀,像羽毛轻轻扫过。

艾克无声地笑了笑,手臂将她环得更紧了些,仿佛要将她整个儿嵌入自己怀中。他低下头,下颌轻轻抵在她柔软的发顶,嗅着她发丝间淡淡的、混合了实验室清洁剂和她自身清甜的气息。实验室恒温系统维持着最舒适的温度,被褥柔软,拥着此生最重要的人,满足感如同温泉水,无声地漫溢上来,浸透了每一寸神经末梢。眼皮渐渐沉重,像被无形的丝线温柔地向下牵引。窗外那轮巨大的月亮似乎也柔和地模糊了边缘,他最后模糊地感知到的,是艾雪身体完全放松下来的重量,和她安稳的心跳透过薄薄的衣衫传递过来的节奏。那节奏,与他自己的心跳渐渐重合,分不清彼此,一同沉入无边的、温暖的黑暗。

黑暗并非凝滞。它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漾开涟漪,模糊的光影在意识深处悄然重组、凝聚。艾克感到自己仿佛被无形的力量轻柔托起,又缓缓放下。脚底传来一种踏实的触感,不再是实验室光滑的合成地面,而是带着纹理的、微凉的硬木。

视线豁然开朗。

刺目的红,铺天盖地而来。不再是快乐星球清冷的月光,而是摇曳跳动的、温暖得近乎灼热的烛光。无数粗大的龙凤红烛插在精致的鎏金烛台上,将整个空间映照得如同白昼。他正站在一个极其宽敞的厅堂中央。目光所及,是满眼流光溢彩的朱红——巨大的双喜字剪纸贴在雕花的槅扇上,红绸从高高的房梁上垂挂下来,结成繁复华丽的花球。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令人微醺的甜香,那是名贵熏香、酒水和食物的气味交织在一起,浓烈得几乎有了实体。

他低头,看见自己身上不再是简单的居家服。一袭无比华贵的正红色蟒袍,袍身上用金线密密绣着四爪盘龙,在烛火下折射出令人不敢逼视的耀眼光芒。腰间束着玉带,触手温润冰凉,沉甸甸地提醒着他身份的尊贵。双手下意识地交叠在身前,宽大的袍袖垂落,袖口露出内衬的明黄丝绸,其上精细的云纹清晰可见。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瞬间擂鼓般狂跳起来。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极其陌生的、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期待和悸动,陌生又汹涌,完全不受控制。这感觉如此强烈,如同海啸,瞬间淹没了他属于艾克的所有意识。他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气,那浓郁甜香的空气涌入肺腑,竟带着一丝奇异的安抚力量,让他剧烈的心跳稍稍平复。

环顾四周,尽是陌生的面孔。他们穿着同样华美但等级森严的明朝官服或命妇礼服,脸上堆着恭敬又讨好的笑容,纷纷向他躬身行礼,口中说着他听不真切、却又仿佛理应明白的贺词。厅堂内人声鼎沸,觥筹交错,喧闹异常,然而这一切似乎都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在他耳边嗡嗡作响,却无法真正进入他的意识核心。

他的全部心神,都被一种无法言喻的牵引力牢牢攫住,目光急切地在满堂的宾客和满目的红绸中搜寻。

直到——

厅堂深处,一道垂挂着厚重珍珠帘幕的门廊被两名梳着双丫髻、穿着喜庆宫装的侍女轻轻掀开。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所有的喧嚣、烛火的跳跃、人群的晃动,都瞬间褪色、模糊,成为一片流动的背景。唯有那从帘后款款步出的身影,清晰地烙印在他的视野中央,如同整个宇宙唯一的光源。

她穿着一身同样正红的凤穿牡丹纹霞帔嫁衣,金线绣成的凤凰展翅欲飞,牡丹层层叠叠,栩栩如生。繁复的珠翠凤冠压在她乌黑如云的秀发上,垂下的珠帘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发出细碎悦耳的声响,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容,只露出一点精致白皙的下颌和微微抿着的、花瓣般的红唇。

但艾克知道,是她。

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无需任何理由的确信,瞬间击中了他。就是她!那股汹涌的悸动再次席卷而来,比方才更加强烈,带着失而复得的狂喜和宿命般的归属感。他不由自主地向前迈了一步,目光穿透晃动的珠帘,想要看得更真切些。

她似乎也感受到了这灼热的目光,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隔着珠帘,朝他所在的方向,微微抬起了头。

隔着晃动的珠帘,隔着满堂的喧嚣,隔着六百年的光阴长河,两道目光在红烛摇曳的光影中猝然相遇。

艾克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那是一种灵魂被瞬间洞穿的战栗。珠帘后那双眼睛,清澈,明亮,带着一丝初入陌生之地的羞怯与茫然,更深处却蕴藏着他无比熟悉的、如同星辰般坚定而温柔的光芒。

艾雪!艾克灵魂深处在疯狂呐喊。是她!纵使珠翠华服,纵使凤冠遮蔽容颜,这眼神,这灵魂透出的气息,绝不会错!

然而,身体却完全被另一种力量主导。他——或者说此刻占据他感知的这位明朝王爷——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属于王者的威仪和此刻身为新郎的激动奇异地融合在一起。他看着她,隔着珠帘,隔着宾客,隔着礼法,一步步朝他走来。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他的心尖上。

喜娘高亢嘹亮的唱礼声穿透了喧闹:“新妇至——!”

那声音如同投入滚油中的水滴,瞬间点燃了全场的热情。恭贺声、赞叹声、笑声如同海浪般涌起,几乎要将屋顶掀翻。她被左右侍女小心搀扶着,仪态万方,却又带着一种初临盛大场合的、努力维持的端庄。她走到他面前,停下。

距离如此之近。艾克甚至能看清她霞帔领口细密如云雾的针脚,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清雅幽远不同于满堂浓香的淡淡花香,能感知到珠帘后那目光深处一闪而过的紧张。

“殿下…” 一个极轻、极柔,如同初春花瓣飘落水面的声音,透过珠帘的缝隙,低低地送入他的耳中。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瞬间在他心湖投下巨石,激起千层浪。

是艾雪的声音!是她的语调!艾克灵魂在剧烈震颤,试图夺回身体的控制权,想要冲破这梦境的桎梏,去回应,去拥抱。然而,这具属于明朝王爷的身体,却只是遵循着早已刻入骨髓的礼仪流程。他微微颔首,喉结滚动了一下,胸腔里翻涌着千言万语,最终出口的,却只是同样低沉而克制的一句:“王妃。”

这一声呼唤,仿佛带着古老的契约之力,穿过珠帘,直抵她的心间。艾克清晰地“看”到,珠帘后那双熟悉的眼睛猛地睁大了一瞬,随即,一层迷蒙的水汽迅速氤氲而上,如同清晨凝结在花瓣上的露珠。那水汽之下,是同样汹涌的、难以置信的震动和一种失而复得般的巨大悲伤与狂喜交织的复杂情绪。她的指尖在宽大的嫁衣袖口中微微蜷缩了一下,泄露了内心的波澜。

但她也同样被无形的力量束缚着。她只是更低地垂下了头,长长的、沾染了金粉的睫毛在珠帘的阴影下剧烈地颤动着,像受惊的蝶翼。

“吉时到——!新人行礼——!”

司礼太监尖细高亢的声音再次响起,不容置疑地划破了两人之间那无声的、汹涌澎湃的灵魂交流。艾克感到自己的手臂被无形的礼法规矩牵引着,僵硬地抬起。喜娘将一段光滑如水的红绸两端分别放入他和她的手中。

红绸入手微凉,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他握着自己这一端,感受到另一端传来的、属于她的、同样带着细微颤抖的力量。红绸绷直了,成为此刻连接两人的唯一实体。

在震耳欲聋的喧天锣鼓和司礼太监抑扬顿挫的唱喏声中,他们被牵引着,面向高悬的龙凤双喜字。每一次躬身,每一次叩首,动作都精准而刻板,如同被设定好的程序。艾克的身体麻木地执行着,目光却始终无法从身边那抹红色身影上移开。她的侧影在凤冠和霞帔的包裹下显得那样纤细,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坚韧。透过珠帘的缝隙,他捕捉到她偶尔泄露的情绪——在“二拜高堂”时,那目光掠过上方空置的座位时一闪而过的复杂;在“夫妻对拜”时,她微微停顿,珠帘后那双眼睛抬起,再次与他对视的瞬间,里面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情意和一丝……哀恸?

灵魂深处的艾克和艾雪在无声地呐喊、哭泣、试图靠近。然而这具名为“王爷”和“王妃”的躯壳,却只能在红烛高照、人声鼎沸中,完成这场盛大而古老的仪式。

“礼——成——!”

最后一声唱喏落下,如同尘埃落定。满堂宾客爆发出更为热烈的欢呼和恭贺声,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侍女们簇拥上来,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新王妃,准备引向洞房的方向。

艾克站在原地,手中那段连接的红绸被轻轻抽离。他看着她在众多身影的簇拥下,如同被潮水推涌着,缓缓走向那垂着重重帷幔的深处。红色的背影,在满堂刺目的红色中,渐渐模糊、远去,最终消失在珠帘之后,只留下空气中一缕若有若无的、属于她的清雅香气。

手中空落落的。方才红绸另一端传来的那份细微的颤抖和重量感骤然消失,带来一种失重般的空洞。满堂喧嚣依旧,觥筹交错,丝竹管弦之声重新奏响,带着刻意的喜庆。穿着华丽官服的人们端着酒杯,脸上堆砌着程式化的笑容,向他围拢过来,口中说着千篇一律的颂词。那些声音嗡嗡作响,混在一起,钻入耳中,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无法抵达意识的深处。

属于王爷的那份沉稳持重,如同坚硬的铠甲重新覆盖上来。他脸上自然而然地浮现出符合身份的微笑,得体地颔首,回应着众人的敬贺。他接过侍从适时递上的玉杯,温润的杯壁熨帖着掌心,琥珀色的酒液在烛光下荡漾。他抬手,一饮而尽。酒液辛辣而醇厚,滚过喉咙,带来一阵短暂的灼热,却丝毫无法驱散心头那份被强行剥离的怅然。

艾克的灵魂在这具身体里挣扎着,如同被关在透明牢笼中的困兽,徒劳地撞击着无形的壁垒。他想追上去,想掀开那碍事的珠帘,想确认她的眼神,想告诉她“是我!艾雪,是我!” 然而,身体的主人——这位年轻的王爷——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种场合下的克制与隐忍。他只是微微侧过头,目光投向那通向内室的门廊深处。帘幕低垂,阻隔了一切。只有那抹惊鸿一瞥的红色身影和那双盈满复杂情愫的眼眸,深深烙印在他的意识里,挥之不去。喧闹成为背景,酒气弥漫在空气里,他的心,却早已随着那离去的红色身影,沉入了未知的、幽深的庭院深处。

场景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拂过,倏然转换。满堂刺目的红、喧嚣的人声、浓烈的酒气与熏香,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带着黄昏暖意的静谧。

艾克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宽敞而雅致的书房。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檀木的气息,令人心神安宁。窗外,不再是快乐星球巨大的卫星,而是暮色四合的中式庭院,假山玲珑,花木扶疏,被夕阳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几只归鸟的影子掠过窗棂,留下几声清脆的啼鸣。

他坐在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案头堆着几卷摊开的文书,一方端砚,墨迹未干。手中握着一支紫毫笔,笔尖悬在纸上,却久久未曾落下。夕阳的余晖从敞开的雕花木窗斜斜地照射进来,在他身上投下长长的、温暖的影子。那身繁复的大红蟒袍早已换下,此刻是一身家常的靛青色云纹直裰,质地柔软,卸去了白日里属于王爵的沉重威仪,显出一种难得的松弛。

心绪却并未因环境的改变而真正平静下来。白日大婚典礼上那双隔帘相望、饱含情意与哀恸的眼眸,始终在他眼前晃动,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一圈圈无法平复的涟漪。笔尖的墨滴在素白的宣纸上,洇开一小团深色的痕迹,他却浑然未觉。

就在这时,一阵极轻、极柔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在书房外光洁的木地板上,发出细微的“嗒、嗒”声,规律而轻盈。艾克几乎是立刻抬起了头,视线投向书房门口的方向。那脚步声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仿佛每一步都踏在他的心弦上。方才还纷乱如麻的心绪,竟因为这脚步声的出现而奇异地平复下来,如同被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抚平。

门被轻轻推开,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她走了进来。不再是白日里那身沉重华丽的凤冠霞帔,换上了一身素雅的月白色交领襦裙,外罩一件淡青色的半臂,只在领口和袖口绣着几枝疏淡的折枝梅花。满头珠翠尽除,只用一根简单的白玉簪松松绾起如云的青丝,几缕碎发垂落在光洁的颈侧,更添几分柔婉。白日里那浓重的妆容也洗净了,露出她原本清丽绝伦的面容,肌肤在夕阳的光晕里莹润如玉。她的眼神清澈而宁静,像一泓映着晚霞的秋水。

是艾雪!艾克灵魂的震颤比白日更甚。这洗尽铅华的模样,这眉宇间的神韵,分明就是他朝夕相处的艾雪!那身月白衣裙,恍惚间竟让他想起了快乐星球上她常穿的那件实验服。

她手中捧着一个青瓷托盘,上面放着一只小巧精致的白瓷盅,盖子边缘有丝丝缕缕的热气溢出,带着清甜的香气。

“殿下,”她走到书案前,声音比白日里清晰了许多,也柔和了许多,如同春风拂过新柳,“看了一下午文书,歇歇眼睛,用些甜羹吧。”她将托盘轻轻放在书案一角空处,动作流畅自然,带着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

艾克——或者说此刻主导着感知的王爷——放下了手中的笔,身体微微放松地向后靠了靠。他看着她的脸,在夕阳柔和的光线下,那熟悉的轮廓和眉眼,让白日里那份强烈的悸动再次涌起。他伸出手,不是去接那盅甜羹,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渴望,轻轻握住了她正要收回的手腕。

肌肤相触的瞬间,两人都像是被细微的电流击中,同时微微一颤。

她的手腕纤细,皮肤温凉滑腻。艾克感到属于王爷的那份克制瞬间有些松动。他注视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清晰地映着他自己的身影。一种强烈的、想要倾诉的冲动涌上喉头,想要打破这身份的隔阂,想要告诉她这不可思议的、跨越时空的灵魂相认。他张了张嘴,喉结滚动了一下,低沉的嗓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你……”

然而,话语到了嘴边,却被一种无形的、厚重的力量硬生生堵了回去。仿佛有千钧重担压在他的舌根,让他无法吐出那个名字。王爷的身份、时代的鸿沟、这梦境本身的虚幻感……无数无形的枷锁瞬间收紧,勒得他灵魂生疼。他只能紧紧握着她的手腕,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她腕间细腻的皮肤,传递着内心翻江倒海的复杂情绪。

艾雪——此刻的王妃,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和欲言又止的神情弄得微微一怔。她的目光迎着他,清澈的眼底清晰地映照出他眼中的挣扎、困惑和那份深埋的、难以言说的炽热情感。她没有挣脱,任由他握着。夕阳的光线恰好落在她的眼眸深处,艾克清晰地看到,那清澈的眼底,同样翻涌着惊涛骇浪!是震惊,是难以置信,是深切的悲伤,还有一种……同样被禁锢的、想要冲破一切的痛苦渴望!

她的嘴唇也微微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那口型,艾克几乎能肯定,是“艾克”!然而,那两个字终究未能出口。她只是轻轻吸了一口气,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垂下,遮住了眼底汹涌的情绪。再抬起眼时,眸中只剩下一片强自压抑后的、温顺的柔光。她微微挣了一下手腕,力道很轻,更像是提醒。

“殿下?”她轻声唤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目光落在被他握着的手腕上,又飞快地瞥了一眼书案上那盅甜羹,似乎在寻找一个转移注意力的出口。

艾克心头猛地一痛,如同被细针狠狠刺了一下。他看到了她眼底强行压下的惊涛骇浪,看到了她与自己同样的无力。这无声的默契,这共同的禁锢,比任何话语都更清晰地传递着灵魂深处的共鸣与哀伤。他最终缓缓地、带着无限留恋地松开了手。指尖离开她皮肤的瞬间,带起一阵微凉的失落感。

手腕的温热骤然消失,艾雪几乎是立刻垂下了眼睑,掩饰住眼底那一闪而过的黯然。她迅速而无声地调整了一下呼吸,再抬眼时,脸上已恢复了一片温婉的平静,仿佛刚才那灵魂震荡的对视从未发生。她伸出素白的手,轻轻揭开白瓷盅的盖子。一股更加浓郁的、混合着桂花与莲子清甜的气息弥漫开来,冲淡了书房内原本的墨香。

“是厨房新熬的桂花莲子羹,”她的声音轻柔得像拂过花瓣的风,带着刻意的、小心翼翼的平稳,“加了冰糖,温润去燥。”她用配套的小瓷勺轻轻搅动着盅里晶莹剔透、浮着点点金黄桂花的羹汤,动作优雅而专注。夕阳的金辉落在她低垂的侧脸上,勾勒出柔和而略显脆弱的线条,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艾克的目光却无法从她身上移开。那低眉敛目的温顺姿态,此刻在他眼中却如同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着彼此汹涌的心事。他沉默着,没有去接那羹汤。书房内一时寂静无声,只有窗外归鸟偶尔的啁啾和羹匙碰到盅壁发出的极轻微的脆响。

这份刻意的安静只维持了片刻。艾雪似乎无法再忍受这沉重的静默,她将小勺轻轻放回托盘,抬起眼,目光投向窗外那片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庭院,声音放得更轻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今日…庭前的几株晚桂,开得正好。香气都飘到廊下了。”

她的话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寻找一个安全的话题,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目光并未直接落在他身上,而是带着一种刻意的游离。

艾克顺着她的视线望向窗外。暮色渐浓,庭院里的景致染上了更深的暖金色。几株高大的桂花树正盛开着,细碎的金黄花簇藏在墨绿的叶间,晚风确实送来阵阵清甜馥郁的香气。这香气,与她身上的淡雅气息似乎隐隐相合。

“嗯,”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目光却从窗外收回,重新落回她身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注,“王妃若有雅兴,稍后…一同去园中走走?月色应是不错。” 他刻意放缓了语速,每一个字都仿佛在斟酌,目光紧紧锁住她的反应。

艾雪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她似乎没料到他会如此直接地邀约,目光终于从窗外收回,重新对上他的视线。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刹那间掠过极其复杂的光芒——有惊愕,有一丝慌乱,但更深处,艾克清晰地捕捉到了那一闪而逝的、如同星火般骤然亮起的喜悦和渴望!那光芒如此熟悉,如同在快乐星球实验室里,她攻克一个难题时眼中绽放的神采。

然而,那光芒仅仅是一瞬。她飞快地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般剧烈颤动了几下。再抬眼时,眸中只剩下温顺的、仿佛早已准备好的推拒。她的唇角甚至努力向上弯起一个柔和的弧度,声音也刻意放得更平稳:“殿下国事辛劳,还是早些安置为好。园中夜露重,妾身…不敢扰了殿下休息。”

那刻意维持的温婉笑容,那字斟句酌的推拒,像一把无形的钝刀,缓慢地切割着艾克的心。他清晰地看到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渴望,更看到了那渴望之后更深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哀伤和自我压抑。这层温顺的面纱之下,是与他同样被禁锢、同样在无声呐喊的灵魂!一股强烈的冲动再次涌起,他几乎要不顾一切地站起身,抓住她的肩膀,将她拥入怀中,告诉她不要压抑,不要伪装……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年轻内侍刻意压低却依旧清晰的通报声:“禀王爷,詹事府李大人有紧急军务文书呈报,已候在仪门外!”

这通报声如同冰冷的铁链,骤然勒紧,将艾克刚刚升腾起的冲动硬生生打断、压碎。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胸口的窒闷感几乎让他窒息。目光再次投向艾雪。

她似乎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打扰而轻轻松了口气,但艾克敏锐地捕捉到她眼底深处那抹一闪而过的、更深的失落。她迅速低下头,敛衽行礼,姿态无可挑剔:“既有军务,妾身不敢耽搁殿下。甜羹…请殿下趁热用些。妾身告退。”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短暂的眼神交锋和灵魂的震颤从未发生过。

说完,她不再停留,甚至没有再看艾克一眼,便端着托盘,转身向门外走去。月白色的裙裾在转身时划出一道清冷的弧线,很快消失在门口的光影里。只留下那盅散发着清甜香气的桂花莲子羹,兀自在书案上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以及书房内重新弥散开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艾克的目光追随着那消失的背影,直到门口空无一人。他缓缓地、沉重地靠回椅背,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詹事府的李大人,紧急军务……这些名词如同冰冷的石块投入他纷乱的心湖,激不起半点波澜。他闭上眼,方才她眼中那瞬间亮起又迅速熄灭的星火般的喜悦,和她转身时裙裾划出的那道清冷决绝的弧线,反复交叠,在他脑海中灼烧。灵魂深处属于艾克的呐喊与属于王爷的无力感激烈冲撞,最终只化作一声无声的、沉重的叹息,沉入这夕阳余晖将尽的、古老而寂静的书房深处。

场景再次无声无息地扭曲、转换。书房内墨香与檀木的气息、窗外桂花的甜香,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抹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截然不同的、令人心悸的沉滞感。

空气变得粘稠而凝滞,弥漫着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苦涩、辛烈、沉闷,如同实质般压在人的口鼻之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不祥。那味道里还夹杂着一种陈旧的、带着尘埃气的熏香,仿佛在徒劳地试图掩盖什么,却只让空气更加混浊难闻。

艾克感到一种刺骨的寒冷从四肢百骸蔓延开来,深入骨髓。他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张宽大的、铺着厚厚锦褥的拔步床榻边沿。床榻四周垂着深紫色的厚重帐幔,只在靠近他这一侧撩起一角,用鎏金的帐钩勉强挂住,露出床榻上的人。

目光落下的瞬间,艾克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是她。

但已全然不复昔日的清丽与温婉。她静静地躺在厚重的锦被之下,身形显得异常单薄,仿佛那被褥的重量都能将她压垮。那张曾经在夕阳下莹润如玉的脸庞,此刻苍白得如同新雪,没有一丝血色,薄得近乎透明,能清晰地看到皮肤下淡青色的细小血管。颧骨因为消瘦而微微凸起,更衬得眼窝深陷下去,如同两个幽暗的洞穴。那双曾经清澈明亮、映照着星辰与情意的眼眸,此刻紧紧闭着,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浓重的、死寂的阴影。嘴唇干裂,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灰白。

她的呼吸极其微弱,胸膛的起伏几乎难以察觉,每一次吸气都显得异常艰难,带着一种令人揪心的、细微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嘶声。床头的小几上,一盏昏黄的油灯摇曳着微弱的光焰,将她的脸映照得更加惨淡,仿佛生命之火随时会在这片昏暗中彻底熄灭。

艾克感到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悲伤和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瞬间将他淹没。他猛地伸出手,动作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急切和颤抖,小心翼翼地握住了她露在锦被外的那只手。

触手冰凉!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仿佛握住的不是一只活人的手,而是一块在冰窖里冻了千年的寒玉。这冰冷的触感如同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入艾克的心脏,带来一阵剧烈的、近乎窒息的绞痛。他下意识地收紧了手指,仿佛想将自己掌心的温度,将自己全部的生命力,都通过这唯一的连接渡送给她。

“艾雪…” 一个名字,带着撕心裂肺的痛楚和绝望,如同濒死野兽的呜咽,不受控制地冲出了艾克的喉咙。这声音干涩沙哑,破碎不堪,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而凄厉。不再是“王妃”,而是他灵魂深处唯一认定的那个名字!这声呼唤,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捅破了所有时空的壁垒和身份的隔阂,将两个被禁锢的灵魂赤裸裸地暴露在彼此面前。

床榻上的人,那紧闭的眼睫,如同被这声来自灵魂深处的呼唤所惊动,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颤动了一下。仿佛用尽了全身仅存的力气,那双深陷的眼眸,终于极其微弱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昏暗的光线下,那双眼睛失去了所有的光彩,浑浊、黯淡,如同蒙尘的琉璃。然而,当她的目光极其缓慢地、无比艰难地聚焦到艾克的脸上时,艾克清晰地看到,那浑浊的眼底深处,骤然爆发出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震撼人心的光芒!那是震惊,是难以置信,是跨越生死、穿透轮回的狂喜,是灵魂终于找到归处的巨大慰藉,更深的,是无边无际、如同宇宙般浩瀚的、浓得化不开的悲伤与不舍!

她的嘴唇极其轻微地蠕动了一下,似乎想回应那声呼唤,想喊出那个名字。然而,干裂的唇瓣只是无声地开合了一下,未能发出任何声音。只有一滴浑浊的泪,极其缓慢地从她深陷的眼角渗出,如同凝结的琥珀,顺着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蜿蜒滑落,最终没入鬓角灰白的发丝中。

这滴泪,像滚烫的岩浆,灼穿了艾克最后一丝理智。他猛地俯下身,双手更加用力地、近乎绝望地握紧她那只冰冷的手,仿佛要将它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他的脸靠近她的脸,近到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微弱而艰难的呼吸拂过自己的皮肤。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再也无法控制,汹涌地夺眶而出,滚烫的泪珠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她冰凉的手背上,砸落在锦被上。

“别…别走…” 他哽咽着,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求你…别丢下我…艾雪…” 他呼唤着她的名字,不再是王爷的身份,不再是王妃的尊称,只是一个男人,一个即将失去此生挚爱的、绝望无助的男人最卑微的祈求。“我们…我们才刚刚…” 后面的话被汹涌的悲恸堵在喉间,化作更深的呜咽。他想起那盛大却压抑的婚礼,想起书房里夕阳下欲言又止的对视,想起无数次想要靠近却被无形高墙阻隔的瞬间……巨大的遗憾和无力感如同万仞高山,轰然压顶。

她的手指,被他紧紧握在掌中,极其微弱地、几乎难以察觉地蜷缩了一下。那细微的力道,如同羽毛拂过心尖,却比雷霆万钧更让艾克心碎。她似乎想回握他,想给他一丝回应,却连这样微小的动作都几乎无法完成。她的目光紧紧锁着他的脸,那眼底的光芒在泪水的浸泡下,依旧燃烧着那份穿透生死的深刻情意和不舍,却也在清晰地、无可挽回地黯淡下去。

“殿…下…”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终于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两个极其微弱、气若游丝的音节。声音破碎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柔和诀别的意味。她的目光艰难地在他脸上流连,仿佛要将他的容颜刻入灵魂深处,刻入下一个轮回的起点。

艾克拼命摇头,泪如雨下:“不…不是殿下…是艾克!是我!艾克!” 他嘶哑地低吼着,试图唤醒她,也唤醒这残酷梦境中被遗忘的真实。

然而,她的眼神似乎有些涣散了,意识在迅速地抽离。她似乎没有听清他后面的话,或者已经无力分辨。那干裂的唇瓣再次极其微弱地蠕动了一下,这一次,艾克看懂了那无声的口型,是两个字:“…再…见…”

接着,她似乎用尽了最后一丝残存的意念,目光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眷恋和不舍,深深地、深深地凝望着艾克的眼睛。那眼神,仿佛跨越了六百年的尘埃,带着无尽的哀伤、遗憾和……一种近乎虔诚的祈盼。

“来…世…” 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气若游丝,却异常清晰地吐出两个破碎的字音,每一个音节都像耗尽了她全部的生命力,“…再…见…”

话音落下,她深深地、深深地望进艾克的眼底,仿佛要将他的灵魂也一同带走。那目光中凝聚了前世今生所有未能说出口的爱恋、所有被迫压抑的渴望、所有无法相守的遗憾,最终都化为一个跨越生死、穿透轮回的约定。

然后,那最后一点微弱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在她浑浊的眼底,倏然熄灭了。深深凝望的眼神瞬间失去了所有的焦点,变得空洞而涣散。紧握在艾克掌中的那只冰冷的手,最后一丝极其微弱的回握之力也彻底消失了,变得如同无生命的玉石般,沉甸甸地、毫无生气地垂落在他的掌心。

仿佛支撑世界的最后一根支柱轰然倒塌。艾克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震耳欲聋的嗡鸣。那声撕心裂肺的哭喊终于冲破了他所有的禁锢,如同濒死野兽最绝望的悲鸣,响彻在死寂的、弥漫着浓重药味和死亡气息的冰冷房间里:

“不——!!!”

“艾雪——!!!”

那声悲恸欲绝的嘶吼如同撕裂灵魂的利刃,穿透了六百年的时光尘埃,也撕裂了梦境与现实的最后屏障。艾克整个人猛地向上弹起,像是溺水者终于冲出水面,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灼烧般的疼痛。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却丝毫无法平息那灭顶的恐惧和绝望。

眼前不再是昏暗病榻和冰冷的紫色帷幔。是熟悉的景象——快乐星球柔和的壁灯散发出温暖的浅蓝色光晕,照亮了实验室休息区简洁的线条。身下是柔软舒适的床垫。刚才那深入骨髓的寒冷和浓重的药味,仿佛只是大脑皮层残留的幻觉,被这真实世界的温暖迅速驱散。

然而,心口那被生生剜去一块血肉般的剧痛,那令人窒息的悲伤,却无比真实,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下意识地、近乎痉挛般地收紧了手臂。

怀中传来一声压抑的、带着剧烈颤抖的抽气声。

艾克浑身一僵,如同被闪电击中。他猛地低下头。

艾雪就在他的怀里。她同样被那噩梦惊醒,身体如同风中秋叶般剧烈地颤抖着,脸色苍白得吓人,没有一丝血色,甚至比梦中病榻上的王妃更加惨白。大颗大颗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地夺眶而出,如同断了线的珍珠,无声地滚落,迅速打湿了她小巧的下巴和他胸前的衣襟。那双总是清澈明亮、闪烁着智慧光芒的眼眸,此刻盛满了巨大的、无法言喻的惊骇和悲伤,瞳孔在温暖的壁灯光线下剧烈地收缩着,如同受惊的小鹿,却又带着一种穿越了漫长时空的迷茫和难以置信。

她的目光死死地、失焦地凝固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嘴唇微微张开,无声地颤抖着,仿佛还沉浸在刚才那撕心裂肺的离别场景中无法抽身。她的双手紧紧地攥着他胸前的衣料,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仿佛那是她在这滔天巨浪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艾克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梦中的绝望和此刻怀中真实的触感激烈地冲撞,将他的思维搅得一片混乱。他看着艾雪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悲伤,那分明与梦中王妃临终前望向“王爷”的眼神如出一辙!那眼神,穿透了梦境与现实,穿透了前世与今生,如同两道跨越时空的闪电,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响!

“艾雪?”艾克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剧烈颤抖。他抬起手,指尖带着尚未褪尽的冰凉和恐惧,小心翼翼地、无比轻柔地拂去她脸颊上滚烫的泪痕。那温热的湿意灼烧着他的指尖。

指尖的触碰像是一个开关。艾雪的身体猛地一颤,失焦的目光骤然收回,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直直地、深深地撞进艾克同样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眸中。四目相对。

时间在刹那间凝固。

壁灯柔和的光晕笼罩着他们,周围的一切——床头柜上静静卧着的团团和小团团、圆圆和小圆圆,那顶放在枕边的永生花环,甚至整个实验室的轮廓——都虚化成了模糊的背景。唯有彼此眼中的倒影,清晰得如同照彻灵魂的镜子。

艾雪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上面还挂着晶莹的泪珠。她的嘴唇翕动了好几下,仿佛有无数的言语堵在喉咙口,在惊骇与悲伤的洪流中艰难地寻找着出口。终于,一个破碎的、带着浓重哭腔的、仿佛来自灵魂最深处的声音,颤抖着冲破了她的唇齿,带着一种跨越了六百年时光的、宿命般的确认和痛楚:

“…殿…下…?”

那两个字,如同惊雷,在艾克耳边炸响!不是疑问,不是试探,而是一种穿透轮回、直抵灵魂的呼唤!是梦的延续,是前世的回响!是王妃在生命最后一刻,用尽所有力气望向她的王爷时,那无声的眼神终于化作了声音!

艾克浑身剧震!所有的理智、所有的怀疑、所有属于艾克的身份认知,在这声呼唤下轰然崩塌!一股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无法抗拒的力量攫住了他,驱使他几乎是本能地、脱口而出,回应了那个横亘在时光长河中的称谓,声音哽咽,却带着同样穿透一切的力量:

“…王…妃…!”

这两个字出口的瞬间,如同尘封的闸门被彻底冲开。艾雪眼中的悲伤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更多的泪水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猛地抬起一只手,冰凉颤抖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急切,抚上艾克的脸颊。她的指尖划过他的眉骨、眼尾、鼻梁,最后停留在他的下颌,力道很轻,却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巨大震撼和确认。

“对不起…殿下…” 她哽咽着,每一个字都浸透了六百年的遗憾和刻骨的悲伤,泪水顺着她的脸颊不断滑落,滴在艾克的手背上,滚烫灼人,“…是我…食言了…不能…不能与你…白头偕老…” 她的声音破碎不堪,断断续续,却清晰地传递着梦中王妃弥留之际那无尽的哀恸与自责。

指尖真实的触感,那冰凉的、带着细微颤抖的抚摸,还有她话语中那穿越时空的巨大遗憾和悲伤,如同千万根细针,狠狠扎进艾克的心窝。梦中那冰冷的手彻底失去生机的绝望感再次汹涌袭来,几乎将他淹没。巨大的心痛和一种失而复得的狂喜猛烈地冲击着他。

他猛地收紧环抱着她的手臂,将她整个人更深地、更用力地嵌入自己怀中,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融入自己的灵魂,再也不要分离。他的下巴抵在她柔软的发顶,滚烫的泪水终于也失控地涌出,顺着他的脸颊滑落,滴入她的发间。

“不…不!” 艾克的声音沙哑而破碎,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和一种跨越轮回的郑重承诺,“这一世…艾雪!这一世…我就在这里!我绝不会…绝不会再让你…再让你…” 后面的话被更深的哽咽堵住,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那撕心裂肺的结局词语替换掉,斩钉截铁地低吼出来,“…再让你先行离去!我们要在一起!这一世,我们一定要白头偕老!一定!”

他的手臂收得那样紧,带着一种要将彼此勒入骨血的力道,仿佛在对抗着那曾经夺走她的无形命运。誓言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带着滚烫的温度和穿越生死的重量。

艾雪在他怀中剧烈地颤抖着,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那汹涌而来、几乎要将她灵魂冲垮的悲恸和…终于等到的救赎般的承诺。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深深地望进艾克同样布满泪痕、却燃烧着无比坚定火焰的眼眸深处。那里面,再也没有了王爷的威仪和克制,只剩下一个名叫艾克的少年,带着穿越了六百年时光的爱恋和守护的决心。

无声的泪水依旧在流淌,但她的唇角,却极其艰难地、缓慢地向上弯起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弧度。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在无边苦海中,终于抓住唯一浮木的、带着巨大悲伤的慰藉。她没有再说话,只是更加用力地回抱住艾克,将脸深深地埋进他温热的颈窝,肩膀无声地、剧烈地耸动着。

艾克紧紧拥着她,感受着她身体的颤抖和颈窝处迅速蔓延开的湿热。他闭上眼,任由泪水滑落。梦中那冰冷的手、那熄灭的眼神带来的绝望感,正被怀中这具温热的、真实存在的身体带来的巨大安慰和踏实感所取代。那跨越了六百年的遗憾和悲伤依旧沉重地压在心头,但此刻,更强烈的是一种失而复得的狂喜和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决心——这一世,他绝不会再让悲剧重演!

窗外,快乐星球巨大的卫星依旧散发着柔和的清辉。床头的壁灯,光线稳定而温暖。

不知过了多久,艾雪身体的颤抖终于渐渐平复下来,哭泣变成了低低的、断断续续的抽噎。她依旧将脸埋在艾克的颈窝,呼吸带着湿意,拂过他的皮肤。

艾克轻轻动了动,稍微放松了一点紧拥的力道,但手臂依旧环抱着她,不愿松开分毫。他低下头,用自己的脸颊轻轻蹭了蹭她柔软的发顶。永生花环就放在旁边的枕头上,那些被特殊技术凝滞了时光的细小花叶,在壁灯的光线下,流转着一种极其微弱、却异常柔和的、如同月华般的光晕,仿佛在无声地呼应着主人此刻激荡的灵魂。

艾雪似乎感觉到了他的动作,缓缓地、带着一种巨大的疲惫和释然,从他颈窝抬起头。她的眼睛红肿,脸上泪痕交错,苍白中透出一种脆弱的美。她看向艾克,目光交织着劫后余生般的复杂情绪——巨大的悲伤尚未完全褪去,但更深沉的是那份穿透时空、终于找到归宿的安然,以及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枕边的永生花环,又落在艾克腰间那根同样由永生花藤编织的腰带上。腰带贴合着他的身体,在柔和的光线下,也仿佛流转着一层相似的、微不可查的暖光。她的视线最后落在并排躺在枕头另一侧的两个熊猫玩偶上——团团和小团团依偎在一起,圆圆和小圆圆安静地靠在一旁。蓝色的领结,粉色的蝴蝶结,在光线下显得格外柔和。

艾克顺着她的目光,也看到了那些静静陪伴着他们的伙伴——毛茸茸的玩偶,永不凋谢的花环与腰带。这些承载着他们今生点滴回忆的信物,此刻仿佛也成为了连接前世今生的无声见证。他的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冲淡了残留的悲伤。

艾雪抬起手,用指尖轻轻碰了碰枕边花环上那朵最小的、淡紫色的小花。然后,她的目光重新回到艾克脸上,红肿的眼睛里,那份巨大的悲伤沉淀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澈和坚定。她极其缓慢地、却异常清晰地,对着艾克,轻轻摇了摇头。

艾克瞬间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不需要任何言语。那梦境太过离奇,太过震撼,牵扯着无法追溯的遥远过去。此刻,它只属于他们两人。笨笨、聪聪、多面体、冰柠檬…那些朝夕相处的伙伴们,此刻都不需要知道这灵魂深处的惊涛骇浪。这前世的伤痛与今生的誓言,是他们灵魂深处最私密、也最珍贵的秘密。

他看着她眼中那份无需言说的默契和请求,重重地点了点头。他抬起手,指腹带着无比的温柔和珍重,轻轻拭去她脸颊上最后一道湿痕。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稀世珍宝。

艾雪感受着他指尖的温度和那份小心翼翼,眼底深处最后一丝不安也消散了。她微微侧过头,主动将自己的脸颊贴向他的掌心,汲取着那份真实的温暖。然后,她也抬起手,学着他的样子,用微凉的指尖,极其轻柔地擦去他脸上残留的泪痕。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对视着,在温暖而安静的房间里,在壁灯柔和的光晕下,在永生花环流转的微光中,在四只熊猫玩偶安静的陪伴下。窗外的巨大月亮缓缓移动着位置,将清辉无声地洒满窗棂。刚才那撕裂灵魂的梦境带来的惊涛骇浪,仿佛在彼此交缠的视线和无声的抚慰中,渐渐平息,沉淀为灵魂深处一道永恒的印记。

艾克缓缓地低下头。艾雪微微仰起脸,迎向他。没有激烈的言语,没有更多的追问,甚至暂时抛开了那惊心动魄的“王爷”与“王妃”的身份。在这个只属于他们的、黎明将至的静谧时刻,两个同样经历了灵魂震荡的少年少女,如同两株在暴风雨后相互依偎的小树,只是本能地、无比珍重地靠近彼此。

他的额头轻轻抵上她的额头。

肌肤相贴,温热的气息交融。没有情欲的激荡,只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深深慰藉,一种灵魂终于找到归处的巨大安宁,以及一种跨越了漫长时光、终于得以相守的、无比郑重的承诺。他们就这样静静地依偎着,感受着彼此真实的存在,呼吸渐渐同步,心跳在静谧中应和。永生花环上的微光似乎更柔和了一些,无声地笼罩着他们。

窗外的天幕边缘,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快乐星球黎明的淡金色光线,悄然刺破了深沉的夜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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