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午后。
上海的淮海路上,梧桐疏影,人潮熙攘。凯司令咖啡馆的暗红色招牌,在午后的阳光下透着一股历经岁月沉淀的优雅。
苏敏之提前十分钟到达,选了个靠窗的卡座。她今天特意穿了一套米白色套装,料子挺括,剪裁合体,既不失职业感,又不会显得过分正式,恰到好处地衬托出她温婉干练的气质。
“敏之!”一个爽朗的声音传来,打断了苏敏之的思绪。
柳蔓穿着一件时髦的风衣,风风火火地走了过来,一坐下就抱怨道:“这鬼天气,看着出太阳,风吹着还挺冷的。”
苏敏之笑着给她递过一杯温水。
两人刚寒暄了几句,一个三十岁出头,看上去文质彬彬的男人便走到了她们桌前。
他个子很高,戴着一副斯文的金丝眼镜,一件笔挺的白衬衫配着深色西裤,外面套着一件灰色的中山装外套,典型的机关干部打扮,一丝不苟。
柳蔓立刻站起身,热情地介绍:“许哥,快坐快坐!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高中同学,苏敏之。敏之,这位就是我跟你提过的,在工商局工作的许嘉文。”
“苏同志,你好。”许嘉文伸出手,他的手掌干净而温暖,握手的力度恰到好处,既不显得敷衍,也不至于冒犯。
“许同志好,谢谢您能过来。”苏敏之微笑道。
柳蔓笑着站起身说:“你俩先聊着,我去点一些吃的,这家的栗子蛋糕很好吃。”
她找了个由头,给两人留下单独谈话的空间。
“听柳蔓说,苏同志想了解浦东那家汽水厂的情况?”许嘉文开门见山。
“是的。”苏敏之点了点头,没有绕圈子,“我不瞒您说,我未来想做儿童营养饮品。所以,我迫切需要一个合适的生产场地和相关的生产资质。”
许嘉文推了推眼镜,仔细打量着面前这个女人。
离异、停薪留职、要创业,这些标签放在1986年的上海,都显得有些离经叛道。
他本以为,会见到一个因生活变故而显得憔悴或激进的形象。
但眼前的苏敏之,眼神清澈而坚定,举止得体大方,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从容和自信。这让他不由自主地收起了几分先入为主的判断。
“那个厂子叫浦东第三汽水厂。”许嘉文喝了口茶,开始详细介绍,“建于1978年,是浦东区的集体企业。最辉煌的时候,有职工八十多人,生产的‘霞光牌橘子汽水,在本市还挺受欢迎的。”
“那怎么会濒临倒闭?”苏敏之问道。
“原因很多。”许嘉文叹了口气,“这个厂子,前身是个罐头厂,后来改成做汽水。设备老旧,管理混乱,生产出来的橘子汽水,除了甜得齁人,没有任何特色。”
“最关键的是,这两年,市里几个大厂开始扩张,他们的产品又便宜又好喝,包装也新潮,‘霞光’牌根本竞争不过,很快就被市场淘汰了。”
他顿了顿,继续道:“现在厂里还剩下四十来个正式工人,已经三个月没发全工资了,人心惶惶。区里很头疼,想关掉吧,这么多工人的安置是个大问题,容易引发社会矛盾;继续经营吧,年年亏损,早就成了区里的财政包袱。”
苏敏之一边听,一边在随身的小本子上认真地记着笔记:“如果我想接手这个厂,需要什么条件?”
许嘉文有些惊讶。他本以为这个女人只是随便问问,没想到她是认真的。
“你真的要接手?”他忍不住问道,“说实话,这个厂子就是个烫手山芋。”
“正因为是烫手山芋,所以机会才大。”苏敏之抬起头,眼中闪着光,“许先生,我不怕困难,我只想知道具体条件。”
这份自信和魄力,让许嘉文刮目相看。
他想了想,认真地说:“如果你真的有意向,我可以帮你牵线。不过条件肯定不会轻松。”
“主管单位的意思是,厂子本身,连地带设备,可以给一个极低的价格,几乎等同于白送。但是,有一个硬性条件,也是他们最大的难题——”
他看着苏敏之,一字一顿地说:“新的接手方,必须全盘接收厂里现有的四十多名正式职工,并且保证在三年内,不能无故辞退他们。”
“还有,”许嘉文的表情严肃起来,“你必须保证厂子能够起死回生,至少要维持正常运营。如果接手后还是倒闭,那责任就大了。”
一连串的条件说下来,换做一般人,早就打退堂鼓了。但苏敏之却越听眼睛越亮。
“许同志,”她放下笔,认真地看着他,问出了一个让许嘉文都为之一愣的问题,“如果我能满足这些条件,区里能给我什么支持?”
这个问题问得太好了!
许嘉文心里暗暗赞叹。不是一味地被动接受条件,而是懂得主动争取利益,这个女人,不简单!
“支持肯定是有的。”他说道,“首先,承包费会很低,象征性地收一点。其次,前两年可以减免部分税收。最重要的是,您将获得现成的生产资质和许可证,这些手续如果重新办,没有半年下不来。”
“还有,”他补充道,“区里肯定会在政策上给予倾斜。毕竟您解决了他们的大难题。”
苏敏之快速地在心里算了一笔账。接收工人虽然是巨大的管理挑战和成本压力,但换来的,是极低的启动资金、宝贵的税收优惠,以及花多少钱都买不来的时间成本。特别是生产资质,这是她创业路上最大的拦路虎。
这笔买卖,划算!
“许同志,您能安排我去厂里实地看看吗?”她问道,语气里充满了急切。
“当然可以。”许嘉文立即答应,心里对这个女人的好感又增加了几分。不是纸上谈兵,而是要实地考察,这种务实的作风,在当时夸夸其谈的人中,实在难得。
这时柳蔓回来了,她端着一块栗子蛋糕,笑嘻嘻地问:“聊得怎么样?”
“很有收获。”苏敏之真诚地说,“柳蔓,这次真的要谢谢你。”
“跟我还客气什么。”柳蔓摆摆手,又对许嘉文说,“许哥,我这同学可不是一般人。当年在学校就是学霸,工作后也是业务骨干。她要是真的接手那个厂,肯定能给它盘活了!”
许嘉文笑了笑,由衷地赞同:“我相信。苏同志给我的感觉,确实不一般。”
他看着苏敏之,主动提议道:“要不这样,明天是周日,我正好休息。如果苏同志方便的话,明天上午,我带你去浦东看看那个厂子?”
“太好了!”苏敏之喜出望外,“那真是太麻烦您了。”
“不麻烦。”许嘉文摇头,他的目光里,带着真诚的欣赏,“说实话,我挺佩服您的勇气。这个年代,敢于放弃铁饭碗出来创业的人不多,女性就更少了。”
这话说得苏敏之心里一暖。在连日来充满质疑和不理解的声音中,这份来自一个陌生人的认可和支持,显得格外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