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冰冷与莲子粥的温存,两种截然相反的气味在他鼻腔深处纠缠、厮杀,最终一同化为虚无。
那份通过“母体”同步建立的超距感知,如同退潮般迅速抽离,将他重新抛回冰冷坚硬的现实。
他蹲在医院消防通道的拐角,这里是监控的死角,也是城市噪音唯一无法彻底征服的角落。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只旧式军用保温桶,桶壁上曾经灼热如烙印的赤色纹路已经彻底黯淡,只留下些许粗糙的触感,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嘴,贪婪地吸干了其中蕴含的最后一丝神性与温度。
他调出外卖系统界面,预想中的任务结算与奖励并未出现。
手腕上的外卖箱顿面一片死寂的漆黑,连待机时微弱的光标都消失了。
这不是故障或信号中断,那种感觉更像是……被捂住了嘴。
一种更高阶的沉默强行覆盖了系统,按下了静音键。
就在他皱眉的瞬间,外卖箱内侧,那层如同活物般的暗金色鳞膜猛地抽搐了一下。
它不再是冰冷的程序载体,而是像一块受惊的皮肤,骤然收紧,紧紧贴附上他的手腕。
冰凉的触感下,一幅模糊的、断续的影像直接烙印进他的脑海。
黑巷、湿滑的青石板台阶、一扇向内歪斜的破旧木门。
门缝里,一只枯瘦、焦黑的手伸出了半截,五指僵硬地蜷曲着,像在抓取什么,又像是在等待什么。
这是“幽冥食录”在被禁言的状态下,启动的代偿性表达。
它无法通过数据和文字下达订单,便只能用最原始的方式,向他展示“食客”的饥饿。
陈三皮盯着手腕上那片仍在轻微起伏的鳞膜,喉结滚动,用几乎听不见的气音低声问道:“她……是不是也在那里?”
他问的不是那个未知的“食客”,而是他在这栋大楼里,唯一在乎的人。
那个被谎言和愧疚困了一辈子的女人,他的母亲。
话音落下,手腕上的鳞膜中心,一滴暗红色的血珠缓缓渗出。
它没有滴落,而是悬浮在鳞膜表面,像一颗诡异的琥珀。
随即,血珠无火自燃,升腾起一缕微不可见的黑烟,在空气中扭曲成三个字:
她早就在。
城西,深夜十一点。
电动车的远光灯射入前方,却像被泼进了一盆浓墨。
光束延伸了不到五米,便被浓郁的黑暗彻底吞噬,边界清晰得仿佛一堵看不见的墙。
地图导航到这里便戛然而止,尽头是一条断头路,路牌在常年湿气侵蚀下锈迹斑斑,字迹早已无法辨认。
陈三皮推着电动车,一步步走向那片连光线都无法穿透的区域。
巷口,坐着一个轮廓模糊的老妇人,佝偻着背,怀里抱着一个空荡荡的竹篮,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早已被世人遗忘的儿歌。
她的身形在黑暗中微微摇晃,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散。
空皮人。
陈三皮的脑海里浮现出这个名词。
被抽走了光影、记忆、乃至存在本身之后留下的残骸。
他们不是鬼,比鬼更可悲,只是一段被反复播放的、无意义的录像。
他没有靠近,更没有试图搭话。
他从外卖箱的夹层里,取出一枚指甲盖大小的芯片。
那是清道夫c602在被“数据幽灵”吞噬前,从眼窝里掉落的最后一枚眼球记录仪。
他蹲下身,将那枚冰冷的芯片轻轻放在了巷口外的地面上。
嗡——
一声微弱的电流音后,那哼着儿歌的老妇人动作猛地一顿。
她僵硬地扭过头,空洞的脸“望”向芯片的方向,喉咙里发出砂纸摩擦般的嘶哑音节:“……有名字的……才能出来……”
说完这句,她又恢复了之前呆滞摇晃的模样,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
陈-三皮心中了然。
这里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鬼域,而是“遗忘”本身凝聚成的牢笼。
名字,就是唯一的钥匙。
他深吸一口气,迈步踏入了那片吞噬光线的黑暗。
一步,两步……十步。
当第十步落下时,世界瞬间安静了。
先是巷外的车流声消失,然后是他自己的脚步声,接着是衣服摩擦的窸窣声,最后,连他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都逐一被这片浓稠的死寂剥离。
他能感觉到胸腔内那两颗心脏仍在搏动,却听不见任何声音,只剩下一种纯粹的、令人发疯的震动感。
他下意识掏出手机,想尝试录音,但屏幕上只有一片混乱的雪花噪点,像无数黑白的蚂蚁在疯狂爬行。
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感将他淹没。
这里不仅剥夺光,还剥夺声音,剥夺一切可以用来定位和感知的坐标。
就在他犹豫是否该退后重新制定计划时,背后的外卖箱“咔哒”一声,竟自动开启。
箱内那层暗金色鳞膜,如蛇蜕般自行从箱体上剥离下来,在半空中像一条绸带般扭曲、伸展、重组。
眨眼间,它竟幻化成一个披着长发、身形婀娜的女子的虚影。
正是他曾经送出过第一份真正意义上“外卖”的“哭灵女”的形态。
系统核心在被禁言后,调用了它数据库里储存的第一个“成功案例”的残像。
虚影没有五官,面部一片平滑,但她的嘴唇部位却在无声地开合。
陈三皮读懂了那两个字的唇语:
跟它走。
他咬了咬牙,不再犹豫,跟上了那个由神器记忆残片构成的诡异向导,一前一后,穿行于越来越窄、墙壁仿佛在向内挤压的巷弄之间。
巷子的尽头,是一座塌了半边的老旧祠堂。
门楣上斜挂着一块被熏得焦黑的牌匾,借着鳞膜虚影散发的微光,依稀可以辨认出五个字——仁和防疫站。
他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陈腐灰尘与香烛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正对着门的,不是神龛,而是一面巨大的、几乎占据了整面墙的落地铜镜。
镜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黑色掌印,每一道掌印的边缘,都泛着暗红色的、早已干涸的血渍,仿佛无数人曾绝望地拍打过这面镜子。
突然,镜面像一池静水被投入石子,荡开一圈圈涟漪。
镜中浮现出的,不是陈三皮的倒影,而是一段过去的影像。
一个穿着老式白大褂护士服的年轻女人,背对着镜头,正颤抖着手,将一叠厚厚的纸张投入一个燃烧的火盆。
那张脸……纵然年轻了三十岁,他也绝不会认错。
是他的母亲。
一道同样年轻、却充满了疲惫与恐惧的声音,从镜子中飘散出来,仿佛是当年的回响:“名单烧了……就没人记得她们了……对不起……对不起……”
陈三皮的瞳孔骤然缩成一点。
原来,母亲也曾是这起事件的参与者,一个“抹除者”。
此刻,随着那叠名单在镜中化为灰烬,铜镜的背面,竟浮现出无数扭曲的、正在一点点剥落的姓名。
它们像是墙壁上受潮的石灰,正片片脱落,沉入虚无。
他瞬间明白了烛母的怨念从何而来。
也明白了那句“有名字的,才能出来”的真正含义。
若不将这些被抹除的名字重写,她们将永远被困在这遗忘的牢笼里,而烛母积攒了数十年的怨念,将借此彻底爆发,吞噬更多试图“看见”这里的人。
没有丝毫犹豫,陈三皮拔出腰间的割肉刀,在自己左手掌心狠狠划下。
鲜血涌出,他以血为墨,以指为笔,在那冰冷的镜面上,开始逐字书写那些即将湮灭的名字。
张爱兰。
李秀英。
王桂芬。
每写下一个名字,掌心的血纹便灼裂一分,仿佛有一条看不见的火线,顺着他的血管一路蔓延,直抵心脏。
写到第七十三个名字时,他胸腔内那第二道源自“母体”的心跳突然疯狂加速,与他本体的心跳节奏产生了剧烈冲突,像两台频率完全不同的鼓风机在他胸膛里对撞,几乎要将他的腔体撕裂。
“呃啊——!”
他痛得跪倒在地,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但他依旧伸出左手,用尽全力,在镜面上涂抹下最后一个名字的最后一笔。
当最后一笔落下的瞬间,整面铜镜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哀鸣,轰然炸裂!
无数碎片并没有落地,而是悬浮在半空中,在一种无形力量的牵引下,重新拼凑组合,最终凝成了一句闪烁着暗金色光芒的古老铭文:
【见我者,承我名】
话音未落,陈三皮背后的外卖箱表面,那坚硬的合金外壳竟开始像蜡一样融化、蠕动。
一个个密密麻麻的小眼窝,如同蜂巢般从箱体表面浮现,然后,缓缓地、参差不齐地睁开。
它们没有瞳孔,眼窝里一片漆黑,看不见现实世界的光,却仿佛能“看”见这空间中流淌的、每一寸关于记忆与遗忘的残响。
也就在这时,远处,巷口的方向,那盏盘踞在黑暗最深处、从未熄灭过的尸油灯,终于动了。
那点昏黄如豆的火光,正不疾不徐地,朝着祠堂的方向,移了过来。
陈三皮靠在祠堂一根断裂的石柱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剧痛后的虚脱让他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勉强支撑着身体。
在他身后,外卖箱上那上百只新生的眼窝,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正此起彼伏地、无声地开合、眨动,仿佛一群饥饿的雏鸟,在等待着它们的第一次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