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融化的奶脂般漫过老金沟,新房檐下的鹿铃叮当作响。
郭春海蹲在门槛上打磨一根桦木杆,刨花在脚边堆成小山。
这是给二愣子做的聘礼——鄂伦春风俗里,新郎要亲手给岳父做根猎矛。
矛头要包铜。乌娜吉从屋里出来,手腕上的银镯子映着晨光。她递来个油纸包,里面是从机修车间顺来的铜片,阿莉玛阿玛喜欢亮闪闪的。
郭春海接过铜片,指腹擦过妻子掌心的茧子。这阵子二愣子天天往县歌舞团跑,车间里的活儿落了大半。老刘的拖拉机维修记录本上,最近十页有八页都记着王铁柱(二愣子)旷工。
昨儿又没回来?郭春海把铜片在矛头比了比。自打上个月在供销社门口当众给阿莉玛戴上了定亲的骨串,二愣子就像变了个人——解放鞋刷得雪白,头发抹了头油,连说话都带上了歌舞团的腔调。
乌娜吉抿嘴一笑,解下腰间的小皮囊:采药时看见他们在溪边。她倒出几颗野山楂,阿莉玛教他唱《鹿铃谣》呢。
林场大喇叭突然刺啦作响,接着是李书记的咳嗽声:全体职工注意,今天县里来放电影,《庐山恋》...广播还没完,食堂方向就传来阵哄笑——二愣子正红着脸被工友们推搡。
郭主任!他挣脱人群跑来,解放帽都挤歪了。崭新的的确良衬衫口袋里别着支钢笔——是阿莉玛送的定情物,阿莉玛说...说...
慢点说。郭春海把猎矛调了个面。矛杆上已经刻了云纹,是照乌娜吉嫁妆上的花样描的。
二愣子咽了口唾沫:说她们团要去哈尔滨汇演,想让我跟着学灯光!他眼睛亮得像两盏小灯泡,就是...得开个介绍信...
正说着,远处传来手风琴声。阿莉玛穿着杏黄色连衣裙走来,辫梢的蓝布条换成了红绸带——这是鄂伦春姑娘订婚的标志。她腰间还挂着那把小猎刀,刀柄上的红蓝线绳和乌娜吉的是一对。
阿玛哈同意了。她行了个礼,露出两颗小虎牙,但要再考一次枪法。
托罗布不知何时出现在场院边,老猎人今天穿了件压箱底的缎面坎肩,阳光下泛着诡异的紫光。他手里拎着个狍皮靶子,上面用炭笔画了只飞龙鸟的眼睛——只有铜钱大小。
百步穿杨,老人把靶子挂在远处的椴树上,中了就放人。
二愣子舔了舔嘴唇。他接过郭春海递来的五六半,枪托在肩窝蹭了三下才找准位置。阿莉玛悄悄站到他身后,骨串手镯轻轻一响。
枪声惊飞了树梢的山雀。靶子微微晃动——正中瞳孔!场院里爆发出喝彩,老刘甚至把舍不得点的大前门都扔上了天。
还有一事。托罗布突然按住二愣子的肩膀,婚前得猎头黑瞎子(黑熊)做彩礼。老猎人眼里闪着狡黠的光,就你们俩去。
阿莉玛的脸色瞬间变了。鄂伦春猎人都知道,单独猎熊是最高级别的考验——更何况还是在交配季,黑瞎子脾气最暴的时候。
正午的太阳把林场晒得发烫。郭春海帮二愣子检查装备:五六半压满子弹,腰间别着钢锯条磨的匕首,背包里装着盐和火石。乌娜吉则给阿莉玛系紧犴皮靴的带子,悄悄塞给她一小包熊胆粉。
老秃顶子北坡有棵雷击木,临行前托罗布低声提示,附近有个盐窝子。
目送两人的背影消失在山路尽头,郭春海转身去了机修车间。赵卫东留下的声波仪还在,他拆开外壳,往电路板上滴了几滴防潮的松脂油。重生前的经验告诉他,红绳会不会轻易放弃那个声波装置。
傍晚时分,林场突然骚动起来。老刘的拖拉机突突地冲进场院,车斗里躺着昏迷的二愣子!他的的确良衬衫撕成了布条,胳膊上三道爪痕深可见骨。阿莉玛跪在旁边,杏黄裙子染成了褐色,手里还攥着半截箭杆。
遇着两头发情的黑瞎子!老刘跳下车,残缺的小指神经质地抽搐,亏得姑娘箭法准...
卫生所的白炽灯下,郭春海给二愣子清理伤口。獾油混着苦艾粉的药膏糊上去时,小伙子疼得直抽气,却还惦记着:阿莉玛...她没事吧?
比你强。乌娜吉端着药碗进来,银镯子碰在门框上叮当作响。她身后跟着阿莉玛,姑娘换了身干净衣裳,辫子重新编过,只有手腕上包扎的白纱布透露着白天的凶险。
熊死了?二愣子挣扎着要起来。
阿莉玛摇摇头,骨串手镯哗啦一响:跑了。但...她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展开是半只熊耳朵——鄂伦春猎人证明勇气的战利品,够做彩礼了。
夜深人静时,郭春海在新房檐下磨猎刀。月光把刀刃照得雪亮,映出乌娜吉走来的身影。她解下发辫,黑发像瀑布般垂在腰际。
阿莉玛说了件事。她声音比鹿铃还轻,那两头黑瞎子...脖子上有项圈痕迹。
郭春海的手顿了顿。重生前在滇西,他见过偷猎者用带电的项圈驱赶野兽越境。窗外,二愣子的鼾声从卫生所方向隐约传来,间杂着阿莉玛哼唱的鄂伦春小调。
煤油灯下,郭春海展开张桦树皮地图。红绳会的活动范围、异常兽群的踪迹、还有赵卫东留下的频率记录,连起来指向一个令人不安的结论。乌娜吉的银镯子碰在炕桌上,像一声小小的警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