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债的最后一天,张家院里死一样的寂静。婆婆王桂花不再哭嚎,也不再翻箱倒柜,她像个木头人似的坐在门槛上,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院门,脸色灰败。公公张老栓蹲在墙角,吧嗒着早已熄灭的旱烟袋,佝偻的脊背像一张拉满的弓,随时会折断。张左腾的屋门紧闭,一点声息都没有。
我抱着张力,心悬在嗓子眼,耳朵捕捉着外面的任何一丝动静。每一阵风吹过,院门吱呀一声,都让我心惊肉跳。小张力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令人窒息的紧张,格外黏人,小手紧紧攥着我的衣领,黑溜溜的眼睛里带着不安。
时间一分一秒地爬,从清晨到晌午,再到日头偏西。预想中疤脸汉子带人打砸抢烧的场面并没有出现。院子里只有冬日的寒风,卷着枯叶,打着旋儿。
直到天擦黑,院门外才传来脚步声。不是那种凶悍的踹门,而是略显迟疑的敲门声。
婆婆猛地从门槛上弹起来,踉跄着跑去开门。我也屏住呼吸,凑到窗边。
门外站着的是村支书赵大山,还有村里的会计。赵大山脸色不太好看,进了院,扫了一眼这破败的景象,清了清嗓子,对迎上来的公公婆婆说:“老栓,桂花,你们家左明的事,镇上派出所过问了。”
婆婆一愣,随即像抓住救命稻草:“支书!赵支书!您可得给我们做主啊!那周阎王……”
赵大山摆摆手,打断她:“周阎王那边,派出所打了招呼,他暂时不敢乱来。但是,这欠债是事实,二十块,不是小数。派出所的意思,是让你们家尽快想办法还上,不然,他们也不好一直压着。”
婆婆一听“尽快还钱”,腿又软了,带着哭腔:“支书,我们……我们哪有钱啊……”
赵大山叹了口气:“没钱,就想办法凑。亲戚朋友,能借一点是一点。实在不行……”他顿了顿,看了一眼缩在屋里的我,还有我怀里的孩子,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会计在一旁补充道:“欠条在人家手里,白纸黑字,走到哪儿都占理。你们抓紧吧。”
说完,两人没多停留,转身走了。
院门关上,婆婆一屁股瘫坐在地上,这回连哭都哭不出声了,只是呆呆地望着地面。公公依旧蹲在墙角,头埋得更低。
危机暂时解除,但压在心头的巨石并没有搬开,只是换了一种更磨人的方式存在。二十块的债,像一条无形的鞭子,悬在头顶,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抽下来。
接下来的日子,张家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里。婆婆看我的眼神,比以前更加恶毒,好像所有的晦气都是我带来的。张左明始终没露面,生死不知。家里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转眼进了腊月,天寒地冻。偏屋那边,原本堆杂物的西厢房,屋顶漏雨,窗户纸破了大洞,北风呼呼地往里灌,比冰窖还冷。以前根本没法住人。
这天晚上,吃过晚饭(依旧是清汤寡水的粥),婆婆王桂花突然把筷子一撂,目光扫过我和怀里的张力,冷冰冰地开口了:“这么一大家子挤在一起,也不是个事儿。眼看要过年了,债主说不定哪天又上门,吵吵嚷嚷的,吓着孩子。”
我心里一紧,抬头看她。
婆婆继续道:“西边那间偏屋,收拾收拾,还能住人。香香,你带着张力,搬过去住吧。清静点,也省得孩子哭闹吵得人心烦。”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寒冬腊月,让我带着的力力,去住那间漏风漏雨的破偏屋?那屋子夏天都阴冷潮湿,冬天简直能冻死人!她这是要我们娘俩的命啊!
公公张老栓闻言,猛地抬起头,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桂花……这大冬天的……偏屋咋住人……”
“咋不能住?”婆婆眼睛一瞪,“收拾收拾不就行了?总比挤在一起强!她带着个孩子,整天哭哭啼啼的,我看着就心烦!分了家,各过各的,清静!”
“分家?”公公的声音带着颤,“这……这算哪门子分家……”
“怎么不算?”婆婆拔高了嗓门,“她男人不在家,她带着孩子单过,不就是分家?难不成还让我这把老骨头伺候他们娘俩一辈子?”
我死死咬着嘴唇,指甲掐进了掌心。我知道,婆婆这是嫌我们累赘,更怕讨债的再来,连累到她。她想把我们踢出去,眼不见心不净。什么清静,什么为孩子好,全是借口!
张左腾这个狗日的经常一到饭点就过来坐在一旁,都自己早就单分出去过了,还经常过来蹭吃蹭喝,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好戏。我一看到他那张脸就恶心…
婆婆见我不吭声,语气更加尖刻:“怎么?不愿意?嫌偏屋破?有地方住就不错了!还想当少奶奶供起来?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命!丧门星!”
我看着怀里懵懂无知、正抓着我的手指玩的儿子,心像被刀割一样。他还这么小,怎么受得了那样的寒冷?
“妈……”我艰难地开口,声音沙哑,“张力还小,那屋子……太冷了,会冻病的……”
“冻病?”婆婆嗤笑一声,“娇气!谁家孩子不是这么过来的?就你生的金贵?冻病了再说!死了也是他的命!”
“你!”我气得浑身发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拼命忍住不能掉下来。在这个女人面前,眼泪换不来丝毫怜悯,只会让她更加得意。
公公重重地叹了口气,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无奈和痛苦,但他终究没再说什么。在这个家里,他从来做不了主。
我知道,反抗是没有用的。婆婆铁了心要赶我们走。继续留在这正屋,只会招来更多的辱骂和刁难,甚至可能连累孩子挨打受冻。
我深吸一口气,把涌到喉咙的哽咽和愤怒硬生生咽了回去,低下头,用尽全身力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好,我们搬。”
婆婆似乎没料到我会答应得这么干脆,愣了一下,随即哼道:“算你识相!明天就收拾东西搬过去!锅碗瓢盆……给你个旧锅,两个碗,够你们娘俩用了。粮食……每月给你点棒子面,饿不死就行!其他的,自己想办法!”
这就是分给我们的“家当”。一口漏底的破锅,两个豁口的碗,还有每月勉强糊口的粗粮。至于柴火、棉被、冬衣……她想都没想。
那一夜,我几乎没合眼。抱着熟睡的儿子,看着他红扑扑的小脸,心里充满了绝望和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劲。虎毒不食子,这王桂花,心比蛇蝎还毒!既然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这个家,你们不把我当人,我也没必要再守着什么规矩道义!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就起来了。默默地开始收拾那点少得可怜的行李——几件我和孩子的破旧衣服,那个藏着杀猪刀和一点私房钱的木箱子,还有我缝补用的针线笸箩。
婆婆冷眼旁观,不时指手画脚:“那床旧褥子拿走!省得占地方!破桌子也搬过去!看着碍眼!”
所谓的偏屋,比想象的更破败。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霉味和灰尘扑面而来。屋顶果然漏着天光,墙壁斑驳,窗户纸几乎烂光了,冷风毫无阻碍地灌进来,屋里比外面还冷。地上堆着些不知名的破烂杂物,蛛网遍布。
我咬着牙,开始打扫。用破布堵住最大的漏洞,找了些旧报纸勉强糊住窗户,扫掉厚厚的灰尘。没有炕,只有一张光秃秃的破板床,我把那床又薄又硬的旧褥子铺上,这就是我们娘俩以后的窝了。
收拾完,已是傍晚。我把孩子抱进这冰冷的“新家”,用带来的旧被子把他裹紧。小家伙似乎感受到了环境的骤变,不安地扭动着,小嘴一瘪,哭了起来。哭声在空旷破败的屋子里回荡,显得格外凄凉。
我紧紧抱着他,拍着他的背,轻声哼着不成调的儿歌,心里一片冰冷。窗外,是张家正屋模糊的灯火和隐约的说话声,那里的一切,似乎已经与我们无关。
我们被彻底扫地出门了。在这个滴水成冰的寒冬,我和我儿子,被赶进了这座四处透风的破屋。
我环顾着这间徒有四壁的偏屋,感受着刺骨的寒意,心里那头被压抑了太久的野兽,终于睁开了血红的眼睛。王桂花,张左明,张左腾……你们给我等着!今日之辱,他日我吴香香,必百倍奉还!为了我的张力,我必须活下去,而且,要活得比你们谁都好!这偏屋,不是我们的坟墓,而是我复仇之路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