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儿热得人心里发燥,知了没完没了地叫。可我这心里头,倒像是开了扇窗户,透进点凉风。自打起了去扫盲班的念头,我就跟心里长了草似的,坐不住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我扒拉着碗里的米饭,瞅了张左明一眼,他正低头喝汤,额头上都是汗珠子。我清了清嗓子,说:“哎,那扫盲班……咱去瞅瞅?”
张左明手顿了一下,没抬头,“嗯”了一声。
我心里有点打鼓。他这态度,不清不楚的。是愿意去,还是抹不开面子?
“听说……王寡妇也想去。”我又加了把火,“人家一个人带俩娃都敢去,咱有啥怕的?”
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眼神有点复杂,半晌才说:“去就去吧。多认几个字……没坏处。”
这事就算定下了。
扫盲班开课的头一天晚上,我翻箱倒柜,找出俩还算干净的本子,又削了两根铅笔头。心里头,像揣了个小兔子,蹦跶得厉害。识字啊!以前看着别人能看信、能读报,我心里那个羡慕,就别提了。以前傅恒丰是教过我几个字,可那会儿心思不正,学得糊里糊涂,现在想想都臊得慌。这回,我要正儿八经地学!
张左明倒显得平静,他把账本锁进抽屉里,早早收拾了院子。可我看他拿烟袋的手,有点微微发抖。
吃了晚饭,安顿好力力和小花,我俩一前一后出了门。天擦黑了,村里静悄悄的,只有几声狗叫。去村小学的路不远,可我觉着走了好久。月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一前一后,看着有点陌生。
扫盲班设在村小学一间旧教室里。我们到的时候,里面已经坐了不少人。煤油灯的光晕晕黄黄的,照着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王寡妇果然在,看见我们,赶紧招手让我们坐她旁边。还有几个平时帮我干活的婆娘,看见我,都挤眉弄眼地笑。
老师是公社派下来的一个小年轻,姓陈,戴着眼镜,说话文绉绉的。他先在黑板上写了“人”、“口”、“手”几个大字,教我们念,又教笔画。
我瞪大眼睛,使劲盯着那几个字,手在桌子底下偷偷比划。这些字傅恒丰教过我,那段时间跟他我也认识了几个字,学习了很多,
我偷偷瞟了一眼旁边的张左明。他坐得笔直,眼睛盯着黑板,嘴唇微微动着,像是在默念。那认真的样子,跟我印象里那个醉醺醺、骂骂咧咧的男人,简直对不上号。
陈老师教完,让我们在本子上写。我拿起铅笔,手有点抖,笨拙地画着。写出来的字,虽然还是歪歪扭扭,但是我觉得慢慢会越来越好的,字写的难看。我有点泄气。
一扭头,看见张左明也趴在桌上写。他握笔的姿势……好像挺像那么回事?写出来的字工工整整,他以前是上过学的,
在家里天天教力力和小花认字,
没容我细想,陈老师转到我旁边,看了看我的本子,笑着说:“吴香香同志,第一次写,不错了!握笔放松点。”
他又走到张左明旁边,看了看,“哟”了一声:“张左明同志,你这字有点底子啊?以前学过?”
张左明身子僵了一下,说以前上过两年学,多少有点底,老师我瞎画的,
陈老师也没多问,鼓励了两句就走开了。
我却留了心。瞎画的?能画这么规整?
下课回家,路上凉快了点。我俩还是没啥话,一前一后走着。快到院门口,我看见墙根下那块地方,心里又是一紧。那几张要命的纸,还埋在那儿呢。
晚上躺炕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扫盲班,张左明认字的样子,墙根下的账页,还有他手里那本总对不上数的账……这几件事像几股麻绳,在我脑子里绞来绞去。
他到底藏着啥秘密?识字班,是让他现原形的地方,还是能让他打开心结的地方?
第二天晚上再去,我特意留心观察。教到“数”字和简单的加减时,张左明听得格外认真。陈老师出了道题:“三加五等于几?” 底下人还在掰手指头,我听见张左明几乎脱口而出:“八。”
声音不大,但我听见了。
陈老师也听见了,有点惊讶:“张左明同志,算得挺快啊!”
张左明又低下头,不吭声了。
我心里那疑团,越来越大。他绝对不止会一点点!那他平时记账,为啥还老出差错?是装的?还是有啥别的原因?
下了课,王寡妇凑过来,小声跟我说:“香香,你家左明可以啊!脑子挺灵光!比我们家那死鬼强多了!”
我勉强笑了笑,没接话。
往回走的路上,我忍不住了,快走几步,跟他并排,装作不经意地问:“哎,我看你学得挺快,以前上过学就是不一样,学得快,
月光下,他侧脸绷得紧紧的,半天才闷声说:“小时候……上过两年学,
可看他那样子,是不想多说。我也就没再逼问。
日子就这么过着,白天忙活珠子,晚上去识字班。我学得有点慢,但劲头足。张左明学得轻松,却总是心事重重。我俩的关系,因为这一起上学下学,表面上好像近了些,可我心里那层隔阂,因为他的隐瞒,反倒更厚了。
有时候,我看着他在灯下打算盘、对账本的背影,会觉得一阵恍惚。这个越来越陌生的男人,到底是谁?是真心想跟我过日子,还是披着另一层皮?
扫盲班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一些我过去没看清的东西。也像一把钥匙,不知道最终会打开哪扇门,放出的是福还是祸。
但不管咋样,这字,我得学下去!多认一个字,我就多一分明白,少受一分糊弄!吴香香,你得把眼睛擦得亮亮的,把这日子,看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