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老太太的手停顿了一下，但很快又继续打包：外卖哪有家里做的干净营养？骏骏工作那么忙，肯定吃不好。我多做点，冻在他冰箱里，想吃的时候热一下就行。
孙圆没再说什么，只是帮婆婆把几个保温盒用橡皮筋捆好。她知道，这些食物不只是食物，是老人跨越山海特意送达的定制的爱。
八点四十五分，萱萱的车准时停在了楼下。她今天特意请了假，穿了一件休闲的浅蓝色衬衫，看起来比平时上班时年轻许多。
奶奶！妈！萱萱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接过老人手里的包裹，怎么带这么多东西啊？
高老太太神秘地笑了笑：都是骏骏爱吃的。他工作忙，肯定瘦了。
萱萱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帮老人拎着大包小包下了楼。后备箱被塞得满满当当，高老太太坚持要把装着豆沙包的保温盒放在后座，说是怕颠簸压坏了形状。
车子驶上高速公路，窗外的风景在飞速流泻，如倒带的电影胶片。高老太太膝上的保温盒像一个沉默的计时器，随着颠簸轻轻叩击，计算着与孙子相见的分秒流逝。她摩挲盒盖儿上褪色花纹的指尖，泄露了平静表象下汹涌的潮汐。萱萱从后视镜里看到奶奶期待的神情，心里突然涌上一阵不安。
奶奶，那个...骏骏今天下午可能有个临时会议。萱萱尽量让语气听起来轻松，不过他说午饭一定能一起吃。
高老太太转过头：会议？周六还开会啊？
是啊，互联网公司都这样，项目紧的时候周末也得加班。萱萱解释道，不过他说了，无论如何都会抽时间陪您。
老人点点头，又转向窗外：年轻人忙点好，忙点好...
交通台主持人欢快的声音像糖衣包裹着车厢里微苦的沉默。萱萱的手机在这时震动起来，她瞥了一眼，是骏骏的消息:“姐姐，客户那边临时改时间了，会议提前到十一点。我可能没法一起吃午饭了，你们到了直接来公司楼下的咖啡厅吧，我抽半小时出来。
萱萱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收紧。她早就该想到的，骏骏刚升任项目经理，正是最忙的时候。上周视频时他就说过这个客户很重要，可能会占用周末时间。
怎么了？孙圆敏锐地察觉到女儿表情的变化。
萱萱挤出一个笑容：没什么，骏骏说...会议时间有点变动，我们直接去他公司那边。
高老太太的背微微僵直了一下，但很快又放松下来：没关系，能见面就行。在哪见都行。
车厢里突然安静下来，只有导航系统机械的女声在指引方向。萱萱感觉胸口堵得慌，她想起自己上次见到堂弟已经是两个月前的事了。那次也是匆匆一顿晚饭，骏骏全程都在回工作消息，最后连她精心准备的生日蛋糕都没来得及吃一口就走了。
十一点二十分，他们终于到了骏骏公司楼下那家装修时尚的咖啡厅。高老太太小心翼翼地抱着她的保温盒，像是捧着什么珍宝。萱萱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帮奶奶拉开椅子。
奶奶您先坐，骏骏应该很快就下来了。萱萱看了看表，又补充道，他可能...只有半小时左右的时间。
高老太太的眼睛一直盯着电梯方向：半小时够了，能看看他就行。
五分钟后，电梯门打开，骏骏快步走出来。电梯门吐出的骏骏，像一帧被快进播放的影像。深蓝衬衫裹着单薄的肩胛，眼下乌青是熬夜落下的勋章，那匆忙挤出的笑容如同信号不良的视频通话，卡顿而失真。咖啡与古龙水的混合气味儿，是他此刻身份的香水。他穿着深蓝色衬衫和休闲西裤，头发比上次见面时短了许多。看到他们，骏骏脸上露出歉意的笑容，加快脚步走了过来。
奶奶！二婶！姐姐！骏骏弯腰拥抱了高老太太，老人立刻闻到了他身上浓重的咖啡味和淡淡的古龙水香气，与小时候身上淡淡的奶香格格不入。
骏骏啊，你怎么瘦了这么多？高老太太心疼地摸着孙子的脸，是不是没好好吃饭？
骏骏笑着握住奶奶的手：工作忙嘛。奶奶您身体还好吗？路上累不累？
高老太太刚要回答，骏骏的手机就响了起来。他看了一眼，眉头微蹙：抱歉，我得接一下，是客户那边的。
手机铃声像一道冰冷的闸门，瞬间将他从亲情的暖流中抽离。他背过身去接听的姿态，肩胛骨在衬衫下绷紧如拉满的弓，低语汇入咖啡厅的背景噪音，成为亲情乐章里一段刺耳的杂音。
高老太太看着孙子走到几步远的地方低声通话，背影挺拔而紧绷。骏骏接电话时表情飞快切换，萱萱打趣道:“这家伙一定是选修过川剧变脸。”
高老太太则想起骏骏小时候摔倒了也不哭，总是自己爬起来拍拍膝盖说的样子:“他才不愿意变脸呢！”
三分钟后，骏骏回来时脸上的笑容更加勉强了：奶奶，真的对不起，客户那边出了点状况，我可能...只能待十分钟了。
高老太太脸上的光彩瞬间暗淡下来，但她很快又挤出一个笑容：没事没事，工作要紧。你看，奶奶给你带了豆沙包，你小时候最爱吃的...
老人急切地打开保温盒，保温盒捆得像粽子，橡皮筋在孙圆手里断开的瞬间，完成了对这场匆忙相聚的精准预言。保温盒里面的豆沙包还冒着热气，形状完美，表面的红点是高老太太特意用筷子蘸着食用色素点上去的，就像骏骏小时候喜欢的那样。
保温盒开启的瞬间，甜糯的热气裹挟着记忆扑面而来。那排列整齐，顶着可爱红点儿的豆沙包，是时间琥珀里封存的童年标本，完美复刻了旧时光的配方。骏骏狼吞虎咽的样子，仿佛在咀嚼一段被压缩的往昔。
骏骏的眼睛亮了一下：哇，奶奶您还记得！”
骏骏咬下豆沙包的瞬间，眼睛瞪得像发现新大陆的哥伦布，腮帮子鼓囊囊地含糊道:“唔！奶奶，你这手艺，秒杀我们公司楼下那家排队俩小时的‘网红包’，他们该叫‘网黑包’。”
高老太太满足地看着孙子狼吞虎咽，伸手想摸他的头，又意识到场合不合适，手在半空中转了个弯，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慢点吃，别噎着。这里还有酱牛肉和...
高老太太抬起的手在空中悬停的样子，像一只迷失归途的鸟。那只曾无数次抚平孙子磕碰痛楚、拭去委屈泪花的手，此刻在孙子梳理整齐的短发前，怯生生地转弯，最终只落在他挺括且陌生的肩线，轻如一片羽毛。
骏骏！一个穿着职业装的年轻女子匆匆走进咖啡厅，客户代表提前到了，王总让你马上上去。
呼喊声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温情的气泡。职业装女子高跟鞋敲击地面的脆响，是倒计时的秒针，宣告着这场亲情访问的仓促终章。
骏骏的表情瞬间变得焦虑，他看了一眼手表，又看了看奶奶期待的脸，陷入两难。
萱萱站起来解围：你快去吧，别让客户等着。我们...我们改天再聚。
骏骏感激地看了萱萱一眼，转向高老太太：奶奶，我真的特别特别抱歉...
高老太太已经合上了保温盒的盖子，脸上的失落一闪而过：去吧去吧，工作重要。这些吃的你带上，晚上饿了热一热就能吃。
她把保温盒塞进骏骏手里，又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红包：这是奶奶给你的一点心意，买点好吃的补补身体。
骏骏的眼圈突然红了：奶奶，我不能要您的钱...
拿着！高老太太强硬地把红包塞进孙子衬衫口袋，你小时候奶奶给的压岁钱，不都高高兴兴收下了吗？
骏骏紧紧抱了老人一下，在她耳边轻声说：谢谢奶奶，我下周一定抽时间回家看您。
骏骏拥抱的力道带着未尽的歉意，转身离去的背影被咖啡厅的玻璃门切割、变形，最终汇入电梯冰冷的金属反光中，像一个被系统强行退出的程序。
看着孙子匆匆离去的背影，高老太太的手还保持着刚才拥抱的姿势，悬在空中几秒钟才缓缓放下。孙圆注意到婆婆的眼睛湿润了，但她很快用袖子擦了擦，转过身来笑着说：骏骏真是长大了，像个大人样子了。
回程的车上，高老太太望着窗外，沉默像一块不断膨胀的海绵，吸走了所有声音。高老太太怀抱着空保温盒，目光失焦的投向窗外。城市的光怪陆离在玻璃上流淌，映着她空洞的侧影，仿佛那盒子连同里面的爱意一同被掏空，只剩下一个褪色的容器。
萱萱从后视镜里看到奶奶怀里抱着那个空了的保温盒，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盒子上已经褪色的花纹。
奶奶，骏骏他真的很想陪您的，只是这个项目太重要了...萱萱试图解释。
高老太太轻轻点头：我知道，我知道。年轻人有事业心是好事。她的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就是...他吃豆沙包的样子，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孙圆握住婆婆的手：妈，等骏骏这个项目结束了，我们再来看他。到时候让他请一天假，好好陪您逛逛。
高老太太笑了笑，没再说话。车窗外，城市的风景飞速后退，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阳光。她突然想起骏骏小时候，每到周末就缠着奶奶要去公园放风筝的日子。那时候的时间，好像过得很慢很慢。而现在，他们一家人聚在一起的时间，却变得如此奢侈。
回到家后，高老太太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萱萱和孙圆在客厅里，相对无言。“妈，我是不是做错了？”萱萱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哽咽，“我不该带奶奶来，让她这么失望。”
萱萱的哽咽像一把生锈的钥匙，试图拧开愧疚的锁。孙圆的叹息如悠长的穿堂风，轻轻拂过女儿颤抖的肩:“这时代的齿轮太快，碾碎的何止是这一顿饭？”
夜里，高老太太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拿出手机，看着骏骏的照片，回忆着他小时候的点点滴滴。手机屏幕幽蓝的光照亮老人沟壑纵横的脸，像月亮照亮干涸的河床。指尖划过骏骏笑容灿烂的照片，停留在他学士服上，仿佛能触摸到那个尚未被KpI和会议邀请绑架的，阳光饱满的昨日。
突然，手机屏幕亮起，是骏骏发来的消息：“奶奶，今天真的对不起，等我忙完这阵，一定好好陪您。”高老太太看着消息，眼眶再次湿润，她回复道：“奶奶不怪你，你好好工作，注意身体。”
发完消息，她把手机放在胸口，翻来覆去睡不着。手机屏幕的光，在皱纹的沟壑里投下流动的溪谷。指尖划过骏骏各个年龄段的照片，最终停在他学士服笑容灿烂的那张。
屏幕暗下去，映出她自己模糊的、苍老的轮廓。突然，屏幕又亮起，是骏骏的消息:“奶奶，刚开完会，你的豆沙包救了我的命！”一个开心的表情包，附着一张照片:写字楼深夜的茶水间，微波炉亮着暖光，一只咬了一半儿的豆沙包放在印着公司LoGo的纸盘上，旁边是喝了一半的咖啡。
高老太太看着那在冷冰冷办公环境里显得格外温暖的半个豆包，浑浊的眼睛在黑暗中眨了眨。她慢慢打字回复:“乖孙，好吃就中，甭惦记奶奶，忙你的。”发送。
她再一次把手机放在胸口，那冰凉的机身是否也带上了一点儿微波炉的余温。闭上眼，梦里没有变小缠人的骏骏，只有一个念头像豆沙的甜香一样弥漫开来:原来这飞速旋转的时代里，亲情并非注定被碾碎成齑粉。它只是被迫学会了新的生存方式，像那颗跨越山海在午夜办公室被匆忙咬下的豆沙包，像这条深夜里亮起的简短却带着食物温度的消息。
爱从未失效，它只是从同步的围炉夜话，进化成了跨越时差的异步陪伴的星火。重要的不再是物理时空的重叠，而是心知道，在某个角落，那盏为自己亮着的灯，从未熄灭，只是换了一种更坚韧的方式，在数据的洪流里，固执地闪烁着微光。
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不知疲倦地流淌，淹没了星星，却淹不灭这人间烟火里最古老也最顽强的信号。
第二天一早，高老太太起了个大早，又开始在厨房里忙碌起来。她打算再做一些骏骏爱吃的点心，等他忙完这阵送过去。孙圆走进厨房，看到婆婆的样子，眼眶不禁红了。“妈，您别太累着自己了。”孙圆说道。高老太太笑着摇摇头：“不累，给骏骏做点吃的，我心里踏实。”
孙圆心中涌起一阵莫名的酸楚，这种感觉就像一杯酸涩的茶，卡在喉咙里，吐不出又咽不下。她知道，婆婆对骏骏的爱，已经深入骨髓，无法用言语表达。
这时，萱萱也走进了厨房，看到奶奶忙碌的身影，她的眼睛也湿润了。“奶奶，您歇会儿吧，我来帮您。”
三代人的身影在厨房里交织，形成了一幅温馨又动人的画面。高老太太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