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一，阳光慷慨地洒在覆雪的院落和贴了对联的门楣上，空气中弥漫着硫磺和炊烟混合的年味。
街上有的人家挂上灯笼，大红的灯笼随风摇曳，鞭炮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曲桂娥一大早起来，煮上饺子一家人吃过早饭，安排孩子们出去拜年。
她穿上那件藏蓝色的粗布大襟衣裳，虽然布料普通，但洗得干干净净，补丁也缝得整整齐齐，洁净挺括。
里面衬一件蛋清色的配套衬衣，衬衣的袖口和领子露出一个韭菜叶宽的清爽白边，平平整整，干净利索。
头发是她每日的功课，一丝不乱地在脑后挽成光滑的簪，用桃胶水抿得油亮服帖，那是她多年不变的习惯，透着庄稼人对体面的朴素坚持。
曲桂娥将自己收拾立立正正，把每个孩子出去拜年的礼物都准备妥当，孩子们正准备出门，高连发兄弟几个风风火火地鱼贯而入。
“婶子，过年好啊！”高连发满脸笑容。
“二婶，过年好！”
“过年好！”
身后的兄弟们也跟着拱手拜年。
高吉梁和娄翰林还学着政务会见的模样，伸出友谊之手，显得挺绅士，惹得高秀英撇嘴偷着乐。高秀玲拽了一下她的衣服，她才勉强闭上嘴巴。
吴迪、吴月两姐妹微笑着向来客一一点头:“过年好！过年好！”尤其是吴月，自始至终只是微笑颔首，像一朵含苞的水仙。
曲桂娥笑容满面地迎上前，热情地招呼道：“哟，都来啦，快屋里坐，过年好啊！”
说着便把他们往屋里让。孩子们也停下了出门的脚步，欢快地回应着高连发他们一行人。
高连发他们走进屋里，把手里提的礼品放在靠屋子北墙放着的一对红板箱盖上。高连发随口说了句:“婶子，这是我们一点心意，祝您新的一年健健康康的。”
曲桂娥连声道谢，高连发随口说了一句:“这红板箱有年头，正儿八经的好物件。”
曲桂娥说:“这是房主高殿俊家祖传的物件，一家人去云港把房子卖给秀平，房子里的大件基本上都留下了。”
高连勇笑着说：“他们家去云港住楼房，这些东西用不上。再说，那么远的道，还能安上轱辘运过去？运费都划不来。”
高吉梁说:“怎么说都是我们捡便宜了，秀平也真能耐，把这么好的房子买到手，真了不起。”
高连发说:“对啊，像秀平这样的女娃真是少见，我们男人都不如她。你们家真是有福气。”
曲桂娥见大家都在夸秀平，心里美滋滋的，命秀玲去拿糖果瓜子招待客人。
众人围在炕上或坐在炕沿边，屋子里的温度随着闲话升腾起来。高连发他们说着过去一年的趣事，还询问着曲桂娥家的情况。
曲桂娥也关切地问:“你爹娘他们都好吗？”高连发笑着回答：“好着呢，我娘常念叨您，说你们家现在日子好过了。”
曲桂娥笑着说:“是啊，你们家也是，十三个孩子，一个个都拉扯大了，你爹娘太不容易了，再也不用吃着上顿，愁着下顿没啥吃了。”
正说着，高秀英突然捂着肚子，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曲桂娥一下紧张起来，忙问：“秀英，咋啦这是？”
高秀英皱着眉说：“娘，我肚子突然疼得厉害。”曲桂娥正要起身去看看药箱里有没有药，高小女从后面挤了出来。
刚才人多，她被严重忽略，终于轮到她站了出来，“婶子，我懂点医理，让我看看。”
她走到高秀英身边，给她把了脉，然后笑着说：“婶子别担心，秀英这是吃多了，有点积食，喝点山楂水就好了，最近两天少吃点，最好是喝点稀粥，控制下饮食。”
高秀英听说控制饮食，一脸不高兴:“这大过年的，有好吃的不让我吃，太亏了。”
众人哭笑不得，曲桂娥没好气地说:“那你就可劲吃，吃坏了别念叨肚子疼。”
然后她松了口气，感激地说：“小女啊，多亏你懂这些，太谢谢你了。”高小女摆了摆手，“婶子见外了，乡里乡亲的，应该的。”
高吉梁突然问道:“小女啥时候学的中医，挺厉害啊！”
高小女说:“是秀兰在瓦国帮我找的师傅，我都学了快一年了。”
高秀兰是高秀平堂叔家的女儿，医学专科毕业后当妇产科医生，由于业务精湛，被瓦国妇产医院重点培养并提升为妇产科主任。
高小女能通过高秀兰结拜师傅，说明她是认真的，要知道，学医很费脑子，而且得有毅力，大量医学术语和药物名称都需要记忆，用药需要辩证，总之，真不容易。
高秀玲突然想起来:“怪不得我这一年没见你去生产队，还以为你在家偷懒呢。”
曲桂娥赞叹不已:“学这个好啊，街坊四邻都能跟着借光。”
高小女想了想说:“我……我其实是想学点中医，去日本，听说那边特别认这个。”
高连发急忙截住话头:“婶子，别听她瞎说，去那边哪那么容易，那边人生地不熟的，语言也不通，万一出点啥事儿可咋办。”
高小女不服气地撅起嘴，“哥，我都学了这么久中医，就想出去闯闯，说不定能闯出一番名堂。”
曲桂娥也劝道：“小女啊，连发说得在理，外面世界复杂，你一个女娃子，还是稳当点好，在家门口找个合适的婆家，你爹娘也能放心。”
高小女叹了口气:“我找不到合适的了，我不甘心。”
这时，一直没说话的吴月轻声开口：“小女姐，我听说有学术或者医学交流的渠道，不过要交一笔不少的费用，还得有担保人。”
高小女的眼睛像被点燃的星子，“你听谁说的？你快跟我详细说说。”
娄翰林对吴月提供的信息加以补充，带着他惯有的审慎:“小月说的那种，门槛不低。得在国家医院或者正经药堂挂职，资质审查严格得很。”
高连发皱起眉头，“这事儿还是得慎重，别到时候钱花了还没办成事儿。”
曲桂娥心里七上八下，既怕孩子出去遭罪，又觉得年轻人有志向不该硬拦。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围绕着高小女出国的事儿讨论起来，屋里的气氛变得更加热烈了。 ”
这时，外面的鞭炮声又响了起来，仿佛在为这热闹的场景助威。曲桂娥看着满屋子的人，心里暖乎乎的，这浓浓的年味和邻里情让她觉得这年过得格外有滋味。
孩子们在角落里追逐嬉闹，叽叽喳喳，时不时发出欢快的笑声，整个屋子都沉浸在节日的喜悦之中。
曲桂娥望着满屋子熟悉亲切的脸孔，听着这热切的声音，一股暖流在胸中涌动，这才是她心里最踏实、最有滋味的年。
突然，她想起高连生:“没看见连生，他怎么没来？”
高连勇说:“他呀，别提了，早晨起来，要穿秀平给他做的那套中山装，我娘没找到，他不高兴，就不出门，哎！真拿他没办法。”
高连发说:“按理说，都老大不小了，自从跟秀平分手，媒婆介绍啥样的他都不见，还耍小孩子脾气。”
娄翰林突然想起一个人:“我感觉我小姨子吴慧跟他挺合适的，吴慧秀外慧中，而且也没对象，要不我牵个线，让他们见见面？”
高吉梁看了看吴迪，又看了看吴月，心想这要是成了，可热闹了，我们几个好兄弟齐聚一堂，到时候喝酒不用找别人，自己家就够局了。
吴迪对高连生比较了解:“我看也挺合适的，他们都属于沉默寡言，稳重好学的类型，应该能聊得来。”
高连发说:“这要是成了，连生也该安定下来了。”
曲桂娥也点头赞同，“翰林啊，那就麻烦你从中撮合撮合。”
高小女在一旁打趣道：“说不定这两人一见面就看对眼，连生那坏脾气就是想媳妇想的，他之前不这样。”大家都被她的话逗笑了。
娄翰林拍着胸脯保证：“这事好办，吴月，你回去跟吴慧说说，我负责跟岳父母说，然后定个时间让他们见个面。”
高连勇也在一旁说：“要是成了，那可太好了，省得我爹娘天天操心。”
高吉梁说:“正好我明天回老丈人家拜年，我也跟岳父母说说，吴迪也跟小慧沟通一下，这事准成，”
高小女说:“这都组成媒婆小分队了，不成都不行。”
高秀玲看了看高小女:“小女姐，你光想着操心别人，你自己也不小了，怎样打算啊？”
高小女没有回答，反倒质问高秀玲:“你还好意思说我，你不也是大老姑娘吗？”
高秀玲笑着说:“我比你小好几岁呢。”
高小女也笑了:“没看出你小，我一直把自己看成跟你们一样大，跟秀平在一起也是，我还一直称呼秀平姐姐呢。”
曲桂娥说:“小女，秀平出嫁了，你也该考虑一下，工作的事不急，女孩子结婚生子最重要。”
高小女满脸不服气:“婶子，现在啥年代了，女孩子也能有自己的事业。我学好中医，以后说不定能帮到更多人。”
曲桂娥无奈地摇摇头，“你这孩子，就是太有主意了。但婚姻大事也不能拖啊。”
这时候，院子里又来客人了。是王金凯和宋美贵来了，宋美贵抱着小老二，王金凯领着王玉胜。玉胜和王金凯手里都提着东西。
高吉梁笑着迎出去，满屋子的过年好之后，高吉梁苦笑道:“看来我们今天出不去门了，中午你们在这吃饭，我们好久没在一起坐坐了。”
王金凯说:“你们是不是要去大舅和三舅家拜年？”
曲桂娥说:“对啊，他们一大早上被堵在家里了，没出去门。”
王金凯说:“没事，我们也得过去，待会儿一块过去就行。”
宋美贵挤到曲桂娥身边坐下:“反正我不着急，我要在小姨家坐会儿。小姨，你最近挺好吗？”
曲桂娥跟外甥女聊起大女儿高秀平，当年秀平当小牛倌就住在他们家，多亏王金凯夫妻帮衬，要不然，一个九岁的女娃凭什么能放养四十多头牛，说出来都没人相信。
王金凯扫了一眼屋子里的人:“吆喝，又是公社领导，又是生产队长，都是干部啊，我今天是涨身价了。”
王金凯一来，他们几个人聊的话题自然上升到国家政策形势，高吉梁谈水利工程，娄翰林谈国家法治的健全建立，高连发谈生产队与公社的协调机制等等，团拜会变成高峰论坛。
女人们洗耳恭听，几个人谈话中提到宋远征和王金双，高小女对人不感兴趣，她对远洋公司格外留意:“你们说远洋公司是否可以把我带到日本去？”
高连勇一听急了:“小妹，你可别胡来，那是偷渡，一旦被抓到，会遣送回来，多丢人。”
高小女嘟着嘴，“我就是问问嘛，又没说真去偷渡。”
王金凯说：“我听王金双说，远洋公司正规的外派工作也是有的，我们屯就有想去的，不过要求很高。”
高秀玲终于插上一句:“小女姐，你学了中医，说不定可以留意下相关的用工信息。”
高小女眼睛又亮了起来，“真的吗？那我可得好好打听打听。”
曲桂娥看着大家热烈讨论，心中感慨，这新年里大家聚在一起，有说有笑，还能互相出主意。
她笑着说：“不管是小女的工作，还是连生的终身大事，咱们慢慢都能有个好结果。今天这年过得热闹又有意义。”
正说着，家宝跟一群孩子争抢什么东西，你追我赶在屋子里乱窜，吴迪在一边喊:“家宝，你老实待着，别到处乱跑。”
高吉梁说:“要不这样，我们现在就去舅舅家拜年，连发哥，你们在这陪我娘坐会儿，我们去去就回，中午你们在这，我们一起喝酒。”
吴月提议道:“我看我们就不带孩子去了，让孩子们在家玩，去拜年还得给孩子压岁钱，这么多孩子，让舅舅为难不是？”
娄翰林表示赞同:“还是媳妇想得周全。”
高吉梁一拍大腿:“行，就这么定了，孩子都留在家里，娘，你费心了。”
于是，高吉梁、王金凯、娄翰林等几个年轻男子简单收拾了一下，提着各自的礼物出门，吴迪、吴月姊妹俩，高秀玲、高秀英姊妹俩，还有宋美贵，一大帮人浩浩荡荡前往曲万生和曲万和家拜年。
孩子们听说不用跟着去拜年，顿时欢呼起来，曲桂娥叮嘱孩子们小心别摔着，二辉要跟着妈妈一起去，大辉哄不好，曲桂娥赶紧拿吃的哄骗，王金凯家小老二急着想哭:“妈……”
家宝赶紧拉着他:“哥哥带你去看好玩的东西，走！”
小老二跟着家宝出门，曲桂娥猜想家宝一定是去看小驴崽，有些不放心，跟着一起出去，一群孩子都围在小驴崽身旁，把小驴崽整懵了。
曲桂娥看着孩子们围着小驴崽的热闹模样，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这时，高连发从屋里走出来，看到这场景也笑了。
“婶子，孩子们玩得挺开心，孩子多也是好事。”他说道。曲桂娥点点头，“是啊，过年嘛，就图个热闹。”
高连发说:“我爹娘养活我们一大帮，累了一身病，我们这辈都不想生那么多了。”
突然，小驴崽不知怎的受了惊吓，猛地一窜，把家宝和玉胜都撞倒了。原来是玉胜觉得小驴崽好玩，偷偷拍了一下驴屁股。
小驴崽没经历过这阵势，本来很多人一起围观，它就感到恐慌，幸好有曲桂娥和家宝在眼前给它安全感，玉胜朝小驴崽屁股上拍了一下，把它吓坏了，腾地窜出去老高。
曲桂娥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急忙上前查看孩子们的情况。还好只是手上擦破了点皮，身上穿得多，并无大碍。
曲桂娥一边心疼地给孩子们查看伤口，一边念叨着：“喜乐啊，喜乐，你这是干啥呢？就是想让你给大家带来喜乐，才给你取这个名字。”
玉胜忙说:“小姨姥，我没事，刚才，我，我拍了一下喜乐的屁股，它生气了。”
曲桂娥朝玉胜的屁股拍了一下:“你这混小子，原来是你欺负喜乐，我还纳闷呢，它不会轻易尥蹶子的。”
曲桂娥一边拍玉胜屁股一边说:“喜乐，哥哥欺负你，我给你报仇了，别生气了。”
小驴崽嗯啊一声，用湿漉漉的鼻子蹭蹭玉胜，玉胜赶紧用手摸摸喜乐的脸:“对不起，喜乐，我是喜欢你，才拍你屁股的，打是亲，骂是爱，我爹经常跟我这么说。”
玉胜和喜乐这就算是和解了，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这大过年的，有惊无险。幸好只是擦伤，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曲桂娥想想就有些后怕，这要不是冬天穿的衣服多，说不定伤成啥样呢，不对的事，遇到对的时间，结果大打折扣，挺好。
家宝摸摸手上蹭掉的皮，还带着血呢，他朝玉胜翻了一下白眼:“你可真讨厌，白白让我少了一块皮，这得吃多少鸡蛋才能补回来啊？你赔我一块皮。”
玉胜被家宝的要求整懵了:“我去哪里整一块皮给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