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五年的那个春天,高秀平对自己身体里悄然发生的巨变一无所知,直到一阵突如其来的恶心将她惊醒,一个她尚未准备迎接的身份,正迫不及待地要将她推入命运的深水区。
她平时每年都有几次月事不正常的时候,她根本没当回事,哪有那么娇气,兴许就是受凉了,或者其它原因。
曲桂娥知道高秀平的脾气,对自己的事情能将就就将就,对家人的事倒是特别上心,一直到出嫁前,她都一直全身心为家人活着。
曲桂娥不放心:“秀平,守业在跟前,我得叮嘱你几句,这怀孕可是大事,不能跟平常一样,大大咧咧,得处处提防,别不当回事。”
李守业得知消息,欣喜若狂:“娘,我会督促秀平,让她注意休息,好好养胎。”
曲桂娥还是不放心:“守业,秀平脑瓜子一根筋,你得多操心,别让她逞强,也不能啥活都不干,反正就是让她悠着点。
李守业听曲桂娥说完,有些不知所措了,究竟该怎样做他也不知道,毕竟自己没当过父亲,慢慢学着吧,向其他人学习呗。
他白天去公社上班,傍晚回家就给高秀平整点好吃的,还四处打听养胎的法子。
李守业的姐姐李春秀,比他大一岁,结婚多年,第一个孩子流产了。据说是提水桶时闪了腰,动了胎气。春秀的婆婆早年去世,公公和丈夫不懂,出了事才知道互相埋怨。
现在春秀又怀孕,六个月了。李德昌夫妻为了方便照顾女儿,趁过年春秀回娘家,就没让她回去,准备让她在娘家生孩子。
这样一来,家里就有两个孕妇,是好事也是坏事。好事是可以交流经验,有共同话题,坏事是,吃的东西成了大问题。
李守业看着两个孕妇,既喜又忧。晚饭时,他看着桌上细薄的菜色,忍不住叹气。“要是姐的婆婆还在,她也能在婆家安心养胎,咱家负担也没多重。”
父亲李德昌吧嗒着烟袋,眉头拧成了嘎达:“唉,说这有啥用?她婆家没人,咱能不管?倒是,嗯……”
他瞥了一眼旁边闷头吃饭的两个女儿:“你们两个,岁数不小了,要是能寻个好人家,家里也能轻松些。”
李守业两个妹妹,李春华比他小两岁、李春丽比他小四岁,都没处对象。
早些年,李家养大船,光景好着呢,李德昌一人挣钱足够养活一家人,女儿们在生产队挣的工分留着自己攒嫁妆。这养成的规矩没有改的道理。
高秀平听着,心里明白了公爹的难处,默默扒拉着碗里的饭粒,滋味全无。
当时物资匮乏,家里要同时照顾两个孕妇,实在有些捉襟见肘。婆婆孙玉良愁得眉头紧皱,李德昌也是唉声叹气。
李守业的老叔李文昌不愧是大队书记,他想问题能找出根源。
“春秀没有婆婆,在娘家养胎、生孩子都是情理之中,春华和春丽岁数不小了,该找婆家嫁出去了,这一大家子人太多,要是生了下一代,怕是人多乱,龙多旱。”
李德昌觉得弟弟说得有道理:“二姑娘和三姑娘太挑剔,你们帮忙留意着,给她俩介绍个合适的人家。”
高秀平心里明白家里的难处,她嘴上不说,但行动上却开始偷偷节省。
她手指拂过省下来给春秀的鸡蛋,蛋壳冰凉光滑,一股清香扑鼻,她真想一口吃下去,但是,她忍住了,使劲将口水吞咽下去。
她肚子里的小家伙似乎不满地踢了一下,一种混合着愧疚与坚定的复杂情绪堵在她的心口。
她不再像一开始那样心安理得地享受李守业准备的食物,常常把自己那份省下来给春秀。
李守业发现后心疼不已,可又拗不过高秀平。有一天,春秀偶然得知了高秀平的举动,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为了能给孩子准备足够的用品,高秀平省吃俭用,每一分钱都精打细算。她还利用自己的裁剪手艺,亲手为孩子们做小衣服。
这天,李守业从公社回来,宝贝似的从怀里掏出那包红糖,粗糙的牛皮纸被细心折好,打开时,暗红色的糖粒在昏暗的油灯下闪烁着宝石般细腻温润的光泽,瞬间甜腻了整个屋子。
高秀平纳闷:“你哪来的这东西?”
李守业说:“是高连生给的,他现在跟吴慧处对象了,吴国富给三个女婿都备了礼物,娄翰林那份给娘送去了,你哥哥那份送给舅舅家了,高连生把他这份留给你。”
高秀平笑了:“我的哥哥和两个前男友都被吴国富发展成姑爷,吴站长是真有能耐,我哥、娄翰林和高连生他们几个娶了吴家三姐妹,一定很好玩。”
李守业觉得不好玩,他们都是无奈,尤其是娄翰林,那时候叫倒插门,那日子,哎!好在吴家姐妹还算不错。
李守业当然不会把这些话说出来,他又想起一件事:“连生还跟我说个事,他说高玉贞的弟弟高吉祥跟春华同岁,头两年当兵,他还给了我一张高吉祥在部队的照片,你看他跟春花合适不?”
高秀平对高吉祥非常了解,娘家一个屯子的前后街,憨厚老实的小伙子,脾气特好,火烧眉毛都不着急,跟谁都不会打架。春华脾气急,正好中和一下。
李守业听妻子这话,心里有底了,就把这事跟一家人说了,春华看到照片,感觉挺帅气的小伙子,尤其是穿上军装,特别精神。
在高秀平的极力推荐下,高吉祥得到一家人的一致认可。
李春华的情况,李守业也向高连生详细说明白,高连生把话都传到了,两家人都一致同意。只等着高吉祥在部队放探亲假回家,两人见面后再敲定。
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这天,邻居来找住在西屋的婶子婆孙桂英去赶海,春秀一听有些兴奋:“秀平,你说我们去挖点蚬子没事吧?”
高秀平有些迟疑:“你都快生了,可不能有啥闪失,你如果想吃蚬子,还是我去吧,我还有两个月时间。”
家里其他人都去地里干活了,两个孕妇自作主张,春秀在海边等着,秀平偷偷去里边挖蚬子,挖出来后两人一起抬回家,保证没问题。
可是,问题它不会因为她们的保证就不出现。高秀平深一脚浅一脚在海边走,到了海边的泥滩上,突然感觉脚下一滑,整个人重心不稳,朝着旁边倒去。
她心里“咯噔”一下,本能地想要稳住身体,可还是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高秀平脑子瞬间空白,第一反应就是肚子里的孩子。她强忍着恐惧和疼痛,缓缓地撑起身,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肚子。
春秀在不远处看到这一幕,着急地跑过来,却因为太慌张差点崴到脚。就在两人不知所措时,恰好被正在挖蚬子的孙桂英看到。
孙桂英经验丰富,一眼就看出高秀平怕是要早产了:“我说你们两个祖宗,偷偷跑出来惹祸啊?真是太不省心了。”
她赶紧喊人去村子里找人帮忙,把接生婆也一并喊来,自己则跟几个一起赶海的妇女把高秀平搀扶到岸边。
村民们很快赶来,推来平板车,大家七手八脚地将高秀平扶到车上。
婆婆孙玉良心里着急,觉得早产惊险,怕孩子受了惊吓,魂儿不稳,必须找个“福厚命好”的人第一个来看望孩子,才能把福气带给孩子,保佑孩子平安健康,胆子大。
一家人围在一起,琢磨着村里谁最合适,是子孙满堂的老寿星?还是刚中了模范,意气风发的老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