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冰，白霜。” 云凝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引三位帝尊暂去静心苑休息。”
两位气质清寒如霜雪的侍女无声出现，躬身应命：“是，尊上。”
君墨寒的目光在云凝侧影上停顿了一瞬，那红裙之下，似乎并非纯粹的杀意，还有一丝深藏的、难以纾解的沉郁。重云也敛去了部分狂态，赤瞳中精光一闪。影痕的虚影微微波动。
“玄鱼帝尊，” 君墨寒开口，声音依旧冷冽，却带了几分非命令般的体察，“既已商定，我等随意，不必拘束。” 他意指静心苑的安排。
重云咧嘴：“嘿嘿，你这无极城老子还没逛过呢，正好活动活动筋骨！”
影痕颔首：“领略一番离域风光也可。”
三人默契地避开了云凝此刻显然不想被打扰的心绪。
云凝微微侧首，眼睑低垂，长长的睫羽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浅浅的阴影：“随几位尊便。” 她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是一种彻底的放空和距离感。
君墨寒三人不再多言，在白冰白霜的示意下，身形微动，相继化作流光或融入阴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空旷冰冷的无极殿。
当最后一丝属于旁人的气息消散，无极殿陷入了一种更深沉、更彻底的寂静。这种寂静仿佛带着重量，压在云凝的心头。
她没有停留，缓缓转身。旗袍衣摆拂过冰冷的星金石地面，那双在战场上撕裂空间的双脚此时却赤裸着，小巧玲珑，白皙得近乎透明，轻轻踏在地面，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她一步步走出象征着无上权柄与力量的帝阙中心，走过肃立的黑甲禁军阵列，任凭他们无声叩首，径直来到了广阔无垠的殿前广场边缘。
远方，是无极城之外的景象。广阔苍凉的离域大地在星轨的光芒下泛着冰冷的金属质感，一些地方残留着巨大战争法器的残骸和能量干涸后留下的焦痕。这是她一剑一剑劈开的世界，是她杀戮和征服的疆土。此刻看在眼中，却只余下无尽的空虚和…寒冷。
广场边缘，一株古老的琼花树静静伫立。
它并非凡物，枝干虬结如墨玉，叶片如同上等的碧翡雕琢。此时正值花期，碗口大的琼花灼灼盛放，纯白无瑕，散发着清幽冷冽又暗藏生机的淡香，是这冰冷帝城中最灵动的一抹存在。
风轻轻拂过，洁白的花瓣簌簌落下，在半空中打着旋，如雪舞，似蝶飞，有几片飘落在她如瀑的银发上，点缀在如血的红裙旁。
此景，美得惊心动魄。
而云凝的目光，只牢牢锁在那棵琼花树上。那是她正式成为玄鱼族公主、得到玄鱼族认可的那一天，玄鱼王后亲自从玄鱼族圣地——伴生渊海中取出一株幼苗所赠。王后指尖流淌着温润的生命元力，亲自种下它，笑语盈盈：“凝儿，愿你永如今日琼花初绽，纯净无双；愿此木伴你生长，如玄鱼族永远守护你身侧。”
那时的欢乐，母后指尖的温度，围绕在旁欢呼的族人…仿佛就在昨日。
如今，那笑声犹在耳畔，说话的人却已在自爆的魔焰中化为宇宙的尘埃，连同那片温暖的海域……
“父王…母后……”
无声的低喃在她心中碎裂开来，如同心口被巨锤反复砸击。
“……族人们……”
复仇的蓝图已经铺开，恶魔之神的位置已被锁定，最终清算的时刻就在眼前。这本该是振奋、是期待，为何…为何心口那片巨大的空洞却越来越痛？像是被生生剜去了最重要的部分，只剩下冰冷坚硬的复仇执念。
“快了…” 她对着虚空，对着那片承载着记忆的风，对着落下的琼花瓣，在心中无声地呐喊，“…再等等我…快了…就快了！”
积压了无数岁月的悲伤，如同被打开了闸门的洪流，决堤而出！那颗被她自己铸造成万载玄冰的心核，在此刻剧烈地震颤、皲裂。眼泪…那本以为早已枯竭的东西，竟毫无征兆地疯狂上涌，灼烧着她的眼眶，灼烧着她的灵魂。
不！
绝不能在这里失控！她是玄鱼帝尊，是即将率军屠灭恶魔的玄鱼公主！泪水是软弱的象征，会玷污了复仇的刀锋！
强横的神念疯狂压下那股几乎要淹没她的悲伤。
同时，她的右手猛地抬起，五指对着虚空急速勾勒！没有繁复的咒文，没有宏大的法力波动，只有近乎本能的意志倾泻！
一道无形的涟漪以琼花树为中心，骤然荡漾开来，瞬间覆盖了方圆百丈的广场。
幻阵，成！
阵法并非杀伐，亦非守护，它承载的，是她记忆的碎片，是她灵魂深处最痛、最不愿触及，却又唯一支撑她走到今天的光与影！
幻阵中，时间失去了意义。空间开始扭曲。
首先显现的，竟是一幅波澜壮阔、又危机四伏的画面：
那是无尽深邃的海渊深处，并非玄鱼族家园的清透蓝海，而是充斥着狂暴乱流与不祥紫光的险境！巨大的黑色触手如同山脉崩裂，狠狠拍下，带起的漩涡足以撕裂神铁！
“海皇！休得猖狂！”
熟悉的、充满威严又带着绝对自信的咆哮响彻幻境！
幻阵中心，正是当年玄鱼王最巅峰的姿态！他庞大的玄鱼本体如同星辰铸造，流线型的鱼身覆盖着玄奥深邃的七彩晶鳞，光华流转，威严无双。巨大的鱼尾仅仅一拍，数道如同巨型蓝宝石构筑的防御阵列瞬间在狂暴的触手攻击点前绽放，发出惊天动地的轰鸣！激荡的海流将观战的无数异族震退万里。
年轻的云凝，那时还是小公主，正被一群玄鱼族年轻护卫小心翼翼地护在巨大而瑰丽的砗磲屏障之后。她的眼里满是崇拜的小星星，手中紧紧攥着母后送她的、由七彩泡沫凝结成的护身珍珠。
“父王好厉害！”她兴奋地低呼。
“那是当然，公主，王可是镇压诸海的存在！”旁边的护卫笑着回应，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画面中，玄鱼王驾驭无尽海域之力，无数天然空间裂缝被他信手拈来，化作锋锐无匹的切割之刃，每一次闪避都带着空间的涟漪，每一次攻击都引动海渊法则的呼应。最终，在一场倾尽全力的法则对撞风暴中，他以一道凝练到极致的空间湮灭射线，彻底贯穿了那几乎等同于星辰大小的海皇核心！万古海妖在极度不甘的嘶鸣中化作齑粉，庞大的躯体化作纯粹的水元力量反哺这方混乱海域。
胜利！绝对的胜利！无数的鱼人族、鲛人族、海龙族战士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
玄鱼王收敛起庞大的本体，化为人形，走向妻女，银发飘舞，俊美的面容带着阳光般的笑容，眼神温柔无比。他向妻子伸出手：“抱歉，让你们担心了。”又将小云凝高高抱起，用硬朗的脸颊蹭了蹭女儿娇嫩的脸蛋：“凝儿，父王厉害不厉害？”
“父王最厉害！天下第一厉害！”小云凝搂着父王的脖子咯咯直笑，笑声清亮如同珍珠滚落玉盘。
一旁雍容美丽的玄鱼王后含笑看着丈夫和女儿，眼底是化不开的温柔与爱意。
那时的海风，都带着甜蜜与骄傲的味道。
…………
幻阵猛地一阵剧烈扭曲，温暖明亮的画面瞬间被撕得粉碎，仿佛被投入了泼天的墨汁！
极致的反差！
画面陡转！
不再是辉煌的胜利庆典，而是——
血！
无尽的猩红！
刺鼻的、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几乎要冲破幻阵的边界！
曾经闪烁着瑰丽符文的海洋城堡、流光溢彩的珊瑚森林、吟唱着圣歌的巨大水晶广场……此刻全部被破坏、坍塌！浓稠的黑紫色魔焰如同跗骨之蛆在废墟上燃烧，发出嘶嘶的、吞噬生命的声音！
天空不再是透亮的蓝色，而是被撕裂的猩红裂缝和不祥的墨绿毒雾交织的炼狱景象！
惊恐的尖叫取代了欢歌！玄鱼族人天生的优雅从容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仓惶的奔逃和绝望的挣扎！
恶魔！
画面聚焦，清晰得令人窒息！
形态扭曲至极！有的如同剥了皮的血肉巨人，不断滴落着腐蚀性的脓液，每一步都留下滋滋作响的脚印；有的背生腐烂的骨翼，速度奇快，锋利的爪牙轻易就能洞穿玄鱼族人闪烁着晶玉光芒的胸膛；还有身躯如同流动的污秽泥沼，所过之处，连岩石都迅速融化、腐败！
它们眼中燃烧的，是混乱、贪婪、扭曲到极点的疯狂欲焰！它们狞笑着，追逐着，生撕！活吞！
那些绝美、拥有无垢道体的玄鱼族女子，此刻成为恶魔最渴望的“美食”和最疯狂的施虐对象！洁白的玉臂被生生扯断，晶莹的鳞片被硬生生剥下，凄厉的惨叫伴随着恶魔满足的啃噬声……画面中，甚至有一个幼小的、鱼尾尚显稚嫩的小玄鱼族孩童，被一个巨大的、如同放大版秃鹫般的恶魔魔爪攫住，孩童惊恐绝望地看向某个方向……
而那个方向——
轰！！！
一道缠绕着无尽星辉与湛蓝海力的巨大龙卷风从天而降，狠狠砸在密集的恶魔群中！无数低阶恶魔瞬间蒸发！
玄鱼王！高大的身影挺立在一处尚且完整的残破水晶峰顶！此刻的他，不复当年镇压海皇时的从容威严，玄鱼帝袍染满了粘稠的、暗金色的血液，那既是他的，更多是从恶魔身上喷溅的污秽！他银发狂舞，俊美如神只的脸上沾染着血污，双目赤红如血，愤怒与疯狂的悲伤几乎要将他吞噬！
“畜生！！！！”
他仰天咆哮！声浪带着无匹的杀伤力，震碎了大片低空盘旋的飞行恶魔！伴随着咆哮，海量破碎的空间碎片如同亿万锋锐的玻璃尖刀，在他周身形成一片绝对致命的死亡风暴！
他看到了！看到了他的族民正如同牲畜般被屠杀！被啃食！尤其是那个被攫住的孩子……那是他最小弟弟的孩子！
暴怒与痛楚让他近乎失控！他的每一次挥拳，每一次轰击，都伴随着空间的大片湮灭，将那些强大的恶魔领主砸得支离破碎！然而，恶魔的数量实在太多了！它们如同来自地狱最深处的潮水，悍不畏死地向他扑来！更可怕的是，有数道散发着足以媲美他帝境威压的、更加污秽恶臭的气息，正隐藏在混乱的战场深处，如同毒蛇般伺机而动！
在他身边，是同样浴血奋战的身影——玄鱼族的皇子皇女！他的血脉至亲！然而……
“三哥——！！”一声凄厉到灵魂深处的悲吼传来！
就在不远处，玄鱼族的三皇子，一个俊朗不凡、向来疼爱云凝的青年，他的身体……被一只粗壮无比的、覆盖着腥臭粘液和尖锐骨刺的巨大魔爪——那是一只来自战场后方、一道空间裂缝中探出的恶魔之神的触手？！——生生从腰间撕裂成了两半！
鲜血与内脏泼洒！青年眼中最后的光芒是难以置信和对这无尽深渊般战争的绝望。
“不！！炎儿！！！”玄鱼王后撕心裂肺的哭喊刺破苍穹！她刚刚用一道疗愈神光勉强护住几个族人，就看到自己亲生骨肉在眼前被如此残忍地虐杀！
玄鱼王身体巨震，赤红的双眼中淌出金色的血泪！“啊——！！！”他状若疯魔，放弃了所有防御，燃烧帝血，整个人化作一颗燃烧着复仇烈焰的毁灭彗星，疯狂地撞向那道裂缝！
幻阵中的画面剧烈闪烁、颤抖，空间能量极度混乱、狂暴！无数恶魔被蒸发、撕裂！帝级的力量在疯狂宣泄、对撞、湮灭！
就在这疯狂与绝望交织的战火核心，混乱的、被血雾和空间碎片笼罩的边缘，年轻的云凝浑身浴血。
她那身华美的公主战裙早已破碎不堪，露出了下方深可见骨的巨大爪痕！暗紫色的侵蚀魔力如同活物在伤口中蠕动着，带来钻心的剧痛和恶寒。鲜血不断从她嘴角溢出，淡金色的血液浸染了她绝美的脸庞。
更致命的打击来自她的精神——亲眼看着平日里对她呵护备至的三哥，在她面前被……撕成两段！那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穿了她所有的勇气和理智，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惊骇与刺骨的冰冷！
“凝儿！！！！”
熟悉的声音带着极度焦灼和恐惧在她耳边炸响！是母后！
云凝如同被冷水浇头，猛地抬头。只见一道温柔却无比强大的守护灵光瞬间将她残余的力量护住！正是玄鱼王后不顾一切撕裂空间冲到了她身边！
王后的状态也糟糕至极！雍容不再，脸色惨白如金纸，嘴角同样挂着金色的血丝，显然是之前保护其他族人时强行承受了本不属于她的伤害。她那象征着帝后尊贵的华丽翎羽战袍此刻满是血迹，肩甲处甚至有一道几乎穿透的、冒着黑烟的伤口！而她美丽的眼眸里，此刻充满了毁天灭地般的怒火、无尽的心痛，以及……一种即将永恒的离别决绝！
“母后……” 云凝的意识因剧痛和惊吓有些模糊，只能本能地呼唤。
王后没有多说一个字，她甚至来不及擦去脸上的血泪！一只沾满了族人血污的手，带着令人心碎的颤抖，猛然探向自己心口最耀眼的护心玉鳞处——那里是所有玄鱼族强大守护力量的源泉！
“噗——！”
一声令人牙酸的、血肉骨骼被强行剥离的声音！
一片泛着最纯粹冰蓝玉泽、刻满玄奥天然守护阵纹的、还带着王后滚烫心血的护心鳞，被她自己硬生生拔了出来！鳞片离开身体的瞬间，她的脸色瞬间衰败下去，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
“活下去…凝儿…” 她强行挤出一个笑容，这笑容在血污和绝望的背景下，凄美得令人窒息，眼中翻涌着对未竟责任的悲怆、对女儿活下去的疯狂执念、以及对这美好纯净种族终被污秽吞噬的无限悲凉与憎恨。
“…好好活……”她的嘴唇无声开合，似乎还想说更多，但眼神陡然转为极度惊恐，用尽最后的气力，将那片还带着她心脏温度和生命精华的护心鳞，狠狠塞进云凝手中那个撕裂的伤口里！
“快走！！！！” 她用尽灵魂的力量嘶吼出声！同时双臂猛然爆发出最后的光辉！
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