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天光未明,听风卫的铁靴已踏碎了张府门前的晨露。
“奉太孙钧旨,查抄张府!”
为首的千户一声令下,数十名玄甲侍卫如潮水般涌入。沉重的包铁大门被“砰”地撞开,惊起檐下一窝燕子。
张府正院内,管家跌跌撞撞地奔向后宅,腰间钥匙串叮当作响:“夫人!夫人!听风卫……”
话音未落,一柄绣春刀已横在他颈前。千户冷眼扫过这个两鬓斑白的老人:“府中众人,前院集合。”
当第一缕阳光爬上飞檐时,张府百余口人已战战兢兢地跪在庭院中。
女眷们散乱的云鬓上还挂着夜里的珠钗,几个稚子紧紧攥着乳母的衣角,连抽泣都压在喉咙里。
“抄!”
随着这声令下,侍卫们鱼贯而入。黄花梨的箱笼被斧劈开,官窑瓷器在青石板上摔得粉碎,就连佛堂里的金身菩萨都被撬走了额间的红宝石。
“那是老太太的嫁妆……“一位年迈的嬷嬷刚开口,就被侍卫推搡到一旁。
后院假山旁,听风卫发现了暗窖。掀开伪装的草皮,下面整整齐齐码着五十口包铜大箱。撬开一看,白花花的官银在晨光下刺得人睁不开眼——每锭底部都錾着“辽东军饷”四个小字。
千户冷笑,。
“好一个国舅爷,连将士的卖命钱都敢贪。”
日上三竿时,张府已是一片狼藉。
女眷们瘫坐在回廊下,看着世代积攒的富贵被一件件抬走。那尊从太湖运来的“飞龙在天”奇石,此刻正被二十个力夫喊着号子往外搬,石基在地面上刮出深深的沟痕。
“奉太孙令。”千户从怀中取出一叠银票,“留银五千两,供府中妇孺度日。”
老管家伸出枯枝般的手,指节上的翡翠扳指早被撸走,只剩一道苍白的戒痕。他想起上月此时,老爷还在这庭院里大宴宾客,一席蟹宴就花了八百两……
“谢、谢殿下恩典。”
老人伏地叩首,额头抵在冰冷的青砖上。五千两,还不够往日府里半年的开销。
三更梆子敲过第三声,东宫偏殿的烛火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将张妍的身影拉得细长。
铜镜里映出的面容比昨日又憔悴三分,眼下泛着淡淡的青影。
案几上那封家信已被反复展开又折起,边角处磨出了毛边,弟媳的字迹被泪水晕染得模糊不清:
“祠堂的田产都被抄没,下月的束修还没着落。三丫头发热三日,连请郎中的钱都……”
张妍看着信纸上的泪痕,心里也是有些不好受。
“娘娘……”
大宫女轻手轻脚地掀开珠帘,怀中抱着个紫檀木匣。
烛光下能看到她额角沁着细汗,像是一路小跑过来的。
“按您的吩咐,把那些不常用的首饰,还有压箱底的那对金镶玉镯都兑了新宝钞,共得五千二百两。”
张妍的手指微微一颤。那对镯子是母亲在她及笄那年特意命工匠打造的,内圈刻着“平安喜乐”四个小字。二十年来每逢重要场合才会取出佩戴,平日里连碰都舍不得碰一下。
她深吸一口气,然后长叹一口气说道。
“明日一早,你亲自去一趟张府。”
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就说是我赏给孩子们的压岁钱。”
宫女犹豫着没动,手指不安地绞着衣角。“娘娘,五千两不是小数目,若是殿下问起……”
“他若问起,便说是我赏赐娘家的年礼。”
张妍指尖轻叩匣盖,发出沉闷的声响。“走东华门,递个帖子给守门的陈千户,就说是我宫里的例行采买。”
宫女刚要应声,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脸色一变。
“可陈千户是听风卫的人,万一……”
张妍眸光一冷,唇角勾起一抹冷笑。“他若敢多嘴……”
话未说完,窗外突然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张妍猛地将匣子塞进袖中,宽大的衣袖带翻了妆奁。珍珠哗啦啦滚落一地,在月光下泛着惨白的光,像极了那年上元节弟弟打碎的玉盏碎片。
“夫人还没安歇?”
朱高炽的声音透过雕花门扉传来,温和依旧,却让张妍浑身一僵。她慌忙用裙裾盖住散落的宝钞,却不防一滴泪砸在“内承运库”的朱印上,墨迹顿时晕开一片。
“就、就睡了。”
门外静默片刻,雕花木门被轻轻推开。月光如水般倾泻而入,照亮了满地狼藉。
朱高炽的目光扫过散落的珍珠,在触及妻子微微颤抖的肩膀时顿了顿。
他弯腰拾起一颗滚到脚边的珍珠,指腹轻轻摩挲着温润的表面。烛光下能看到他眼角的细纹比往日更深了几分。
“夜深露重,夫人当心着凉。”
解下身上的云纹披风,动作轻柔地为张妍披上。
他很了解自家夫人的行事作风,知道她肯定是拿着首饰去当了。
张妍下意识缩手,却听见朱高炽低声道:“明日让尚宫局再打对新的吧。就用我库房里那块和田玉。”
这话说得极轻,却让张妍浑身一颤。她猛地抬头,正对上朱高炽温润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质问,没有责备,只有她熟悉的包容与怜惜。
“殿下都……”
“孩子们总归是无辜的。”
朱高炽打断她的话,指尖轻轻拂过案上那封被泪水浸透的家书。
“银两若不够,明日我再让王彦送些体己去。”
他从袖中取出一方明黄绢帕,轻轻按在张妍眼角。绢帕上的龙纹暗绣在烛光下若隐若现。
“只是夫人需记住,这是最后一次。”
张妍攥着绢帕的手指节发白。她望着丈夫转身离去的背影,忽然发现他素来挺拔的身姿今夜竟显出几分佝偻。
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得仿佛要触及殿外那株老梅。
那是他们大婚那年,他亲手为她栽下的(移栽到东宫的)。
五更天,张妍做了个梦。
梦见十岁那年上元节,弟弟偷了父亲书房的和田玉镇纸去换糖人。被她发现时,那小混蛋正趴在墙头,举着糖葫芦冲她笑:
“姐姐接住!”
她伸手去接,却见那玉镇纸在半空中化作了一纸罪状,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张克俭的贪墨罪证。她拼命想抓住,可那纸却在她指尖一寸寸碎裂,化作飞灰。
玉镇纸终究没摔碎。
可张家,却已经碎了。
张妍醒来时,天已微亮。窗外传来宫人扫洒的沙沙声,晨风卷着几片残梅从半开的窗缝里钻进来,落在她手边。她怔怔地望着那片花瓣,指尖轻轻一捻,便碎成了暗红的粉末。
宫女轻手轻脚地进来,低声道:“娘娘,王公公来了,说是奉殿下之命,送了些东西来。”
张妍抬眸,见王彦躬身立在帘外,手里捧着一只锦盒。她接过打开,里面是一叠崭新的宝钞,最上面一张盖着东宫的私印。
“殿下说,这些是给府上小公子的束修,还有三小姐的医药钱。”
王彦的声音压得极低,“另外,殿下已命太医院拨了一名擅长儿科的太医,午后便去张府看诊。”
张妍攥紧了锦盒边缘,指节泛白。她闭了闭眼,终究只是轻声道:“替我谢过殿下。”
王彦退下后,宫女小心翼翼地问:“娘娘,那这些钱……”
“照旧送去。”
张妍将锦盒递给她,声音平静得近乎冷漠,“记住,走西华门,别让听风卫的人看见。”
她不想这事被儿子知道,所以才特意这样交代。虽然知道了也没什么事,但她就是单纯不想让朱瞻基知道。
宫女应声退下,殿内又恢复了寂静。
张妍走到窗前,望着东宫方向。
晨曦中,朱高炽的身影正在廊下与几名官员议事,他的背脊依旧挺直,仿佛昨夜那一瞬的佝偻只是她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