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卫的身形如同墨汁溶于夜色,悄无声息地隐没。
龙渊阁内,只剩下朱瞻基一人,以及那死寂般的寒冷和地上刺目的霉变饭食。
他目光扫过那碗冷粥,如同扫过一片枯叶,无悲无喜,唯有眼底深处沉淀的万古寒潭,映照着窗外铅灰色的、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天空。
指尖,在冰冷蒲团的边缘,再次极轻地一叩。
“影卫。”
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一切屏障的力量,清晰地在死寂中回荡。
角落的阴影无声地凝聚、蠕动,方才消失的影卫如鬼魅般重新显现,单膝跪地,头颅深埋。
“主上,属下在!”
朱瞻基的声音平淡无波,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意志。
“去将现任听风卫指挥使,‘请’来此处。”
他倒要看看,现在的听风卫指挥使还能不能受用。若是连自己的听风卫也指望不上,那就只能靠影卫了。
“是!”
影卫没有丝毫犹豫,身形一晃,再次融入阴影,仿佛从未出现过。
……
约莫一个时辰后。
龙渊阁那扇沉重破败、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的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隙。
一个身影被影卫以不容抗拒的姿态“送”了进来。
来人约莫五十许岁,身材精悍,面容刚毅,眼神锐利如鹰,正是当今听风卫指挥使——林烨。
他身着听风卫特有的玄色劲装,外罩御赐墨色流云服,腰佩断影剑,行走间自有一股久居上位的威势和武者的沉稳。
然而此刻,他脸上却带着难以掩饰的愠怒和深深的困惑。
他被一个气息深不可测、自称“影卫”的神秘人,手持听风卫“玄铁令箭”(听风卫见令如见武圣,必须要听持令者差遣),引到了这西苑最偏僻、最破败的角落,踏入这座传闻中住着某位“老贵人”的废弃阁楼,这让他满心疑窦。
阁内光线昏暗,寒气刺骨。
林烨的目光瞬间锁定了背对着他,负手立于窗前的那个身影。
那人身形挺拔,仅着一件单薄旧袍,在如此酷寒中竟似毫无所觉。
林烨只能看到他的侧脸——线条刚毅,鬓角微霜,似乎保养得极好,看不出具体年龄,但那份渊渟岳峙、深不可测的气度,却让他心头猛地一跳。
一股强烈的熟悉感涌上心头!
这侧脸……这轮廓……他一定在哪里见过!而且是在极其重要、极其尊崇的地方!
林烨压下心中的惊疑,强行维持着指挥使的威仪,目光锐利地扫过引领他来的影卫,沉声开口。
“不知道朋友手中的玄铁令是从何而来?”
他看到影卫没有开口,便目光又落回窗前那人的背影上问道。
“敢问阁下是?”
窗前的朱瞻基缓缓转过身。
当那张完整的、在昏暗光线下依旧英挺沉凝、仿佛岁月刻意绕行的脸庞清晰地映入林烨眼帘时,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轰隆——!
林烨只觉得脑海中如同炸响了一道惊雷!全身的血液瞬间冲向头顶,又猛地倒流回脚底,让他四肢冰凉,几乎站立不稳!
这张脸!这张脸他何止见过!
他每日在听风卫总部最核心的密室中,在香火缭绕的神龛之上,都能看到!
那是一幅被历代指挥使奉若神明、以最高规格秘藏供奉的画像!
画像上的人,身着明黄龙袍,头戴十二旒冕冠,目光如电,睥睨天下!
正是大明武圣皇帝——朱瞻基!
眼前的这张脸,与画像上那位开创煌煌盛世、武功震烁寰宇的武圣皇帝,除了衣着不同,除了那份沉淀了无尽岁月的沧桑与寂寥。
其五官轮廓、那份深植于骨子里的帝王威严与武道至尊的压迫感,竟有九成九的相似
!不,不是相似!几乎就是同一个人!
“不……不可能……”
林烨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破膛而出。
他死死盯着朱瞻基,试图找出易容的破绽,试图说服自己这只是个荒谬的骗局。但眼前之人的气度太真实,太沉重,那双深邃如星海的眼眸扫过来时,仿佛能洞穿他的一切心思,让他感觉自己渺小如尘埃。
这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威压,绝非任何易容术可以伪装!
朱瞻基看着他剧烈变幻的脸色和眼底的惊涛骇浪,嘴角勾起一丝极淡、却仿佛能看透万古的弧度。
他并未言语,只是随意地抬起右手,对着林烨的方向,虚空一抓。
“嗡——!”
一股沛然莫御、无法抗拒的恐怖吸力骤然降临!林烨只觉得周身空气瞬间凝固,仿佛变成了无形的钢铁牢笼将他死死禁锢!
他体内苦修近四十年、已臻至一流高手境界的龙象般若功内力(第六层巅峰)和紫霞神功真气(三十年火候),如同遇到了天敌,瞬间变得凝滞不堪,完全不听使唤!
林烨想拔剑,想运功抵抗,但身体却像被无形的巨手攥住,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
下一刻,他整个人如同被狂风卷起的落叶,完全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双脚离地,整个人悬空地“飘”了起来!
那股力量柔和却绝对强大,将他稳稳地悬浮在离地三尺的空中,如同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呃啊……”
林烨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惊骇之声。他纵横江湖、威慑朝野多年,便是面对皇上身边那几个深不可测的老太监,也有一战之力。
但此刻,在这股力量面前,他引以为傲的武功简直成了笑话!
对方甚至连衣角都没动一下!
“够……够了!”
巨大的恐惧和那源自血脉、源自画像、源自对方举手投足间那份无法言喻的帝王气概,终于彻底摧毁了林烨最后一丝怀疑。
他放弃了徒劳的挣扎,声音嘶哑,带着无比的敬畏和激动,几乎是喊了出来。
“老祖!卑职信了!卑职信了!求……求老祖收了神通吧!卑职林烨,叩见武圣太上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悬在空中,无法叩首,但语气已是极尽虔诚。
朱瞻基微微一笑,暗道。
“他倒挺识时务。”
随后,如同拂去一粒尘埃般随意地放下右手。
那股恐怖的吸力瞬间消失。
林烨只觉得身体一轻,随即脚踏实地,一股强烈的虚脱感涌来,让他踉跄了一下才勉强站稳。
他毫不犹豫,立刻双膝跪地,“咚”地一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金砖上,声音因激动而哽咽。
“老祖!真的是您!卑职……卑职林烨,听风卫第十五代指挥使,叩见老祖宗圣驾!卑职……卑职从小就是听着您的故事长大的!您的画像也是日日供奉,不敢有丝毫懈怠!”
“今日……今日竟能亲眼得见您老人家圣颜,卑职……卑职真的是三生有幸,死而无憾了!大明……大明有救了!只要老祖宗一句话,卑职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他抬起头,眼中已满是狂热的泪光,那是一种在无边黑暗中骤然看到擎天巨柱、看到唯一希望的激动!
什么刘瑾,什么万历,什么天下糜烂,在眼前这位活着的传奇、大明的定海神针面前,统统都不值一提!
只要这位出手,即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大明中兴,近在咫尺!
而他一定也能跟随武圣老祖名留青史!
朱瞻基看着跪在尘埃中激动得浑身颤抖的林烨,那沉寂了百年的心湖,似乎也因这份纯粹的忠诚与希冀而微微泛起一丝涟漪。
他微微颔首,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足以定鼎乾坤的力量。
“很好,林烨是吧,起来说话。”
林烨连忙起身,垂手侍立,姿态恭敬到了极点,仿佛聆听神谕。
“你现在回去。”
朱瞻基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宫墙,落在了那混乱的朝堂之上。
“将京师之中,文武百官里,五品以上者,无论品阶高低,凡贪赃枉法、结党营私、依附阉宦、祸乱朝纲者的卷宗,与那些刚正不阿、心系社稷、尚存风骨的忠良之臣的卷宗,尽数整理出来,以最快的速度,秘密送到此处。”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补充道。
“另外,宗室子弟中,凡品性尚可、明事理、有担当、未曾同流合污者,无论远近亲疏,其名录与行状,也一并呈上。”
“再将听风卫中,忠心的好手、高手统统聚集起来,听候差遣。”
林烨闻言,眼中精光爆射!他哪里还不明白老祖宗的意思!
这是要……重整河山!再造乾坤!
一股难以言喻的兴奋和使命感瞬间冲散了之前的屈辱与绝望。
“卑职遵命!”
林烨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无比的决心。
“请老祖宗放心!听风卫密档库中,这些人的底细早已记录在案!卑职立刻亲自去办!绝无遗漏!”
“最快明日……不,今夜三更之前,定将所需卷宗名录,秘密呈送龙渊阁!”
他眼中闪烁着压抑多年的光芒,仿佛一头终于找到方向的猛虎。
“去吧。”
朱瞻基挥了挥手。
“是!卑职告退!”
林烨再次深深一躬,带着满心的激荡和前所未有的使命感,如同离弦之箭般转身,大步流星地推开殿门,身影迅速消失在门外凛冽的寒风中。
他感觉自己的脚步从未如此有力,仿佛肩负着整个帝国的未来。
影卫如同守护神只的阴影,无声地再次融入角落的黑暗。
龙渊阁内,重归死寂。
朱瞻基复又转身,望向窗外那片被阴霾笼罩的太液池。寒风依旧呜咽,但空气中,似乎已悄然弥漫开一丝铁与血即将到来的肃杀气息。
他负手而立,身影在昏暗中显得愈发孤高,也愈发深沉。
那双阅尽人间沧桑的眸子深处,那丝被唤醒的、属于武圣皇帝的冰冷锋芒,正如同深埋地心的熔岩,在无声地积蓄着足以焚尽一切腐朽、重塑乾坤的力量。
“该出关了……”
一个低沉得几乎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在空寂的阁楼中悄然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