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离开云中郡,并未选择最快捷的官道,而是依照沈知微的建议,绕行一段,沿途考察北疆各郡民生、军备。萧景珩明白,此番回京,空有战功不足以立身,他需要更扎实的筹码和对北疆更深入的了解。
一路上,所见所闻,触目惊心。
云中大捷的喜悦并未渗透到这些边郡的底层,苛捐杂税依旧,兵备废弛常见,官吏欺上瞒下,民生多艰。
林文渊看着这一切,时常扼腕叹息,昔年在朝堂上听闻的“边境安靖”,不过是粉饰太平的奏章罢了。
他默默将这些情况记录在册,这些,将来或许都是叩响朝堂大门的砖石。
沈知微则更关注各地驻军的状况,与护送他们的边军老兵交谈,印证着情报。
她发现,除了王奎将军直接统辖的镇北军还算军纪严明,其他边郡的守军,无论是战斗力还是士气,都与云中郡经历过血战的那支军队相去甚远。
这一日,车队行至北疆与中原交界处的“抚远镇”,再往前,便是相对富庶的中原腹地,按照惯例,大队人马需在此地的官驿休整,更换关防文书。
然而,还未靠近驿站,便听到前方传来喧哗与呵斥之声。
只见驿站门口,两队人马正在对峙。一方是驿丞和驿卒,面带难色,躬身赔笑。另一方,则是一群衣着华丽、神态倨傲的骑士,护着几辆装饰奢华的马车,正是比他们早几日出发的北漠使者团!
一名看似头领的北漠官员,正操着生硬的官话,颐指气使:“……区区一个抚远驿,也敢让尊贵的北漠使团等候?速将最好的院落腾出来,准备好酒食!若是怠慢,耽误了觐见你们大梁皇帝的大事,你们担待得起吗?”
驿丞满头大汗:“尊使息怒,息怒啊!并非下官怠慢,实在是……实在是驿站规制有限,最好的院落只有一处,早已被预定……是、是给即将途经此地的六皇子殿下准备的……”
“六皇子?”那北漠官员嗤笑一声,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就是那个刚刚在云中捡了条命,靠着耍弄阴谋诡计侥幸获胜的废太子?”
此话一出,杨健怒目圆睁,手按上了刀柄,空气中瞬间弥漫起一股杀气。
萧景珩的马车停在稍远处,车帘微掀,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沈知微坐在他身侧,低声道:“殿下,来者不善。北漠人这是故意找茬,想试探您的反应,也想落您的面子。”
林文渊策马靠近车窗,眉头紧锁:“景珩,北漠使者在此,不宜冲突,但也不能堕了国威和您的威仪。”
就在这时,那北漠官员似乎注意到了这边规模不小的车队,以及那些明显是百战老兵的护卫,眼神微动,竟主动策马走了过来,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萧景珩那辆并不起眼的马车。
“里面坐的,可是大雍的六皇子殿下?”他语气带着一丝刻意的不恭。
一名边军队正上前一步,沉声道:“正是六皇子殿下车驾!尔等何人,安敢惊扰?”
北漠官员哈哈一笑,竟不行礼,只是拱了拱手,算是打过招呼:“原来是六皇子殿下当面,外臣北漠副使赫连勃,失敬了。”他话锋一转,带着挑衅,“方才听闻驿丞所言,这最好的院落是留给殿下您的。殿下或许不知,我北漠使团一路劳顿,急需休整,不如殿下行个方便,将这院落让与我等?想必殿下在云中那等苦寒之地待久了,也不介意稍作委屈吧?”
这话语里的轻蔑和挑衅,几乎毫不掩饰。将云中血战说成“待久了”,将赫赫战功暗讽为“委屈”,分明是想在见面之初,就在气势上压过萧景珩一筹。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马车上,等待萧景珩的回应。边军护卫们咬牙切齿,只待殿下一声令下。驿丞和驿卒们吓得脸色发白,瑟瑟发抖。
车内,萧景珩缓缓睁开了眼睛,眸中一片冰寒。他轻轻整理了一下并不凌乱的衣袍,对杨健和林文渊递去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然后,他伸手,推开了车门。
没有预想中的怒斥,也没有怯懦的退让。萧景珩稳步下车,身姿挺拔如松,目光平静地看向那趾高气扬的赫连勃。他虽穿着常服,但那份历经生死淬炼出的沉稳气度,以及身后那些煞气腾腾的边军护卫,形成了一种无形的压力。
“赫连副使,”萧景珩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云中郡并非苦寒之地,那是我大雍将士用热血浇灌的国土,至于委屈……”
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冰冷的弧度,目光扫过赫连勃以及他身后的北漠使团,最终落回赫连勃脸上,缓缓道:
“我大雍乃礼仪之邦,待客自有规制。该给使团的,一分不会少。但不该让的,一寸也不会让。这院落,既然是驿丞依制安排给本皇子的,那便是本皇子的落脚之处。赫连副使若觉得驿站条件简陋,委屈了贵使团,大可向朝廷上书,请求改善沿途馆驿。至于让出院落……”
萧景珩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
“绝无可能。”
他没有提高声调,但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在场所有人的心上。既维护了国体,也守住了自己的尊严,更将“无理要求”的皮球轻巧地踢回给了北漠人。
赫连勃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显然没料到这位传闻中“戴罪”、“落魄”的废太子,竟有如此强硬的气势和缜密的言辞。
场面,一时陷入了僵持。空气仿佛凝固,只有边军护卫们刀鞘与甲叶轻微碰撞的声音,带着肃杀的意味。
这返京路上的第一场交锋,就在这小小的抚远驿,猝不及防地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