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里,只有一个人。
一个红头发、脸色苍白、眼底下有着浓重阴影的男人。
他戴着一顶滑稽的、色彩鲜艳的生日帽,与周遭死寂的氛围格格不入。
那帽子是我们——不,是“我”以前恶作剧时剩下的,上面或许还沾着些陈年的糖霜或者费力拔烟火的金粉。
今天,四月一日,是我们的生日。
我对着镜中的自己,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痛。
声音像是从另一个世界挤出来的,微弱而陌生:
“弗雷德,生日快乐。”
房间里空荡荡的,只有我的呼吸声,沉重地起伏。
没有回音,没有那声熟悉的、带着戏谑的“乔治,生日快乐!”
没有他勾肩搭背的重量,没有他大笑时震动的胸腔。
什么都没有。
镜子里的人,只有我,乔治·韦斯莱。
现在全世界,包括妈妈,现在都能轻易地分辨出我了。
因为站在这里的,只有我一个。
“这下,妈妈终于能分清我们了。”
这句话脱口而出,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感到震惊的、冰冷的苦涩。
窗台上的喜鹊忽然振了振翅膀,几片绒羽飘落。
它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不像鸣叫,更像某种回应。
我们曾经是形影不离的两个人,就像歌谣里唱的“喜鹊成对,欢乐相随”。
现在,只剩下我这孤单的一只。
我们曾经花了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乐此不疲地制造混淆,把这当作我们共同的勋章和最成功的长期恶作剧。
妈妈气急败坏的“弗雷德!乔治!你们这两个小混蛋!”曾是家里最常听见的背景音。
而现在,这场持续了二十年的恶作剧,以最残酷的方式落幕了。
代价是我的一半灵魂。
我还记得……
最后一眼,我看到他靠在破碎的墙壁边,脸上还残留着刚刚绽放的笑容,因为珀西那个难得的、不合时宜的笑话。
下一刻,咒语的光芒吞噬了他,笑容凝固,成了永恒。
世界在我耳边崩塌,比城堡的墙壁坍塌的声音更响。
我扑过去,摇晃他,喊他的名字,但他再也没有回应。
温暖从那个和我一模一样的身体里迅速流逝,留下一种我从未体验过的、彻骨的寒冷。
那不是外界的寒冷,是从我身体内部,从心脏开始,向外冻结的冰。
“想象一下吧,如果我和乔治都死了,你想到从我们这儿听到的最后一句话,竟是毫无根据的指责,你心里该是什么滋味啊?”
当时只觉得是句重话,是为了让妈妈感到内疚的伎俩。
我们谁又会真正去想“死亡”?那太遥远了,远不如我们下一个要开发的玩笑产品重要。
我们笑着,闹着,把那个瞬间抛在脑后。
现在,这句话像一枚迟到的回旋镖,带着致命的精准,狠狠扎进我的心口。
弗雷德,你这个乌鸦嘴……我们之中,确实有一个死了。
而我从他那里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不是指责,是那个笑话引发的、爽朗的大笑。
这是梅林的恩赐吗?让我记住的是他的笑声。
可这笑声,如今也成了最残忍的折磨,在每个寂静的夜里反复回响,提醒着我那戛然而止的快乐。
我们曾经是一个整体,“乔治和弗雷德”是一个完整的单词。
现在,这个单词被硬生生撕开,留下参差不齐的、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人们说我失去了一只耳朵,但我知道,我失去的远不止于此。
失去耳朵只是身体缺了一部分,失去弗雷德,是“我”这个概念被彻底摧毁了。
我走路时总觉得重心偏向一边,说话时总觉得该有另一个声音接上。
想到一个绝妙的笑话时,会下意识地转头,然后撞上一片虚无。
这种空,比任何物理上的疼痛都更难以忍受。
我的思绪飘回了更早的时候,一段现在想来恍如隔世的、闪着金光的记忆。
三强争霸赛,我们对着邓布利多的年龄线,喝下了那一瓶增龄剂,一起跳进年龄线。
那感觉古怪极了,骨头在拉伸,皮肤紧绷,仿佛有看不见的岁月之笔在我们脸上匆忙地刻画。
我看着弗雷德,看着他的红发里钻出几缕灰白,看着他光滑的脸上爬上细密的纹路。
他还是他,眼神里是我们共享的、恶作剧得逞的狡黠光芒,但那副模样,却是一个陌生的、年长的“弗雷德”。
“梅林的胡子!”他指着我的脸,大笑起来,声音比平时低沉了些。
“你看上去像被匈牙利树蜂踩过又扔进禁林里风干了一个月!”
“你也好不到哪里去!”我回敬道,感受着自己脸上肌肉运动的陌生感。
我们互相嘲笑着对方那副“老态龙钟”的滑稽模样,笑得前仰后合。
直到年龄线把我们弹出来,变出长长的白胡子,我们笑得更厉害了。
那时,我们觉得“变老”是一件遥远而可笑的事情,是一件我们可以并肩面对、甚至能从中找到乐子的冒险。
我们约定,等我们真的老了,一定要拿这件事互相取笑,看谁更像当时增龄剂效果下的丑样子。
那是我们唯一一次,看到彼此老去的模样。
一个仓促的、玩笑般的预言。
我们从未想过,那会是唯一。
我们更从未想过,真正的“衰老”,并非来自皱纹和白发,而是来自内心那片再也无法照进阳光的荒原。
弗雷德被永远定格在了二十岁,青春、鲜活、带着永不枯竭的幽默感。
而我,却在二十岁这一年,提前品尝了暮年的死寂与孤独。
我的心,比我那杯冷掉的茶还要凉。
我抬手,轻轻碰了碰头上那顶可笑的生日帽。
弹性带子勒得我的下巴有些不舒服。
以前我们戴它,是为了烘托气氛,是为了制造混乱和欢笑。
今天戴它,像是一种绝望的仪式,一种试图抓住幽灵的徒劳。
镜子里的人,眼神空洞,戴着属于过去的狂欢道具,表演着一场没有观众的独角戏。
弗雷德不在这里。
他在一个我无法触及的地方。
也许,他正像我们曾经猜测的那样,在某个更广阔的继续着他的恶作剧事业。
这个想法让我嘴角扯动了一下,却无法形成一个笑容。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灼热而刺痛。
我没有擦拭,任由它们模糊了镜中那个孤独的、戴着生日帽的影像,仿佛听到了另一道声音。
“生日快乐,乔治。”
那场大战,将我们阴阳相隔。
一道生与死的界限,比任何魔法屏障都更坚固,更绝望。
我被困在了“生”的这一边,背负着双倍的记忆,却只能过一份残缺的人生。
我深吸一口气,对着镜中那个模糊的、既是我也代表着弗雷德的影子,轻声说。
仿佛在做一个永恒的告别,又像是在许下一个无法实现的承诺:
“我会连同你的那一份,一起活下去。”
直到我也变得真正苍老,直到我的红发全部斑白,脸上爬满真实的、而非增龄剂带来的皱纹。
到那时,当我再次照镜子,或许能看到我们俩共同老去的痕迹。
因为,我们永远是弗雷德和乔治。
即使,镜子前只剩下一个。
窗外一只喜鹊叫了一声,嘶哑得像谁在哭。